九日后，傍晚。

此前，狂风暴雪连续数日不歇。杨晋一原以为本月进入幻月池已是无望，没曾想昨日深夜，天气骤然转晴。

今日一早，万里无云，一直到现在傍晚，天空湛蓝地仿佛被水清洗过一般。

眼下，漫天繁星若无数明灯纷纷亮起，点缀在雪域上方，已呈暗青色的苍穹里。星河间，蓝、红、橙三色极光从天的一端，长长地蔓延至另外一端，好似一张蝉翼轻纱，虚无缥缈地穿梭在星辰之间。

这九日间，秘境内再没有过去的压抑、恐惧及紧张的气氛。被掳进幻月洞的女人们静待希望的到来，内心对过去不堪遭遇的折磨、恐惧心情，终于在这平淡安详的九日里，得到了些许纾解。

哑仆申娘的脸上竟然挂上了温柔的笑容，除了和其他女人“交谈”以及给外面的王言羽四人送吃食外，她便一直陪在沈月如身边照顾后者。

沈月如大多数时候独坐一隅，反复研读那几部已然翻旧的遁甲典籍，时常眉头紧锁，在地上以竹条划出繁复的卦象与阵图，试图从字里行间及对洞府气机的感应中，捕捉到更多关于“寂灭台”的蛛丝马迹。

秘境外，引心廊尽头的石洞里，王言羽刚刚从外面飞身闪入。

“时辰差不多了。”

听到说话的杨晋一倏地一下睁开双眼。

这些天，四人一直待在引心廊尽头的石洞中，杨晋一每日静坐调息，澄澈心神，已将自己状态调整至最佳。

他缓缓起身，眼眸深处如有寒星沉淀，王言羽拍拍他的肩，点头道：“走罢！”

他们踏上那条通往幻月池的幽暗冰寒的洞道。进入幻月池，月光清冷的光华已斜斜地照在洞壁中央，随着月亮的升高，光影正缓缓地向潭水移去。

杨晋一轻轻一跃，稳稳地站在了幻月池当中的石台上，低头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不知接下来即将面对怎样的考验。

王言羽道：“月圆夜后，我便来这里陪你，外面的一切你都不需担心。”

杨晋一感激不已，面有愧色，道：“劳您老如此操心，晋一……晋一实在不知做些什么，才能报答各位的这份恩情。”

“说那些也就见外了。”王言羽摆手一笑，“非要报答，就平平安安地从这里走出来。往后西海来敌，你便多出一分气力，便算是报答我们了。”

杨晋一对王言羽心怀苍生的大爱钦佩无比，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

王言羽叮嘱他在池中坐下，他依言盘坐，前者关切道：“一切当心。”便和陈淦、童立一道退出了石洞。

杨晋一意念坚定，暗想王老和骆钦、空明大师对自己期望极重，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令他们失望，当下闭目调息，静待考验的到来。

天地间，圆月攀至巅峰。

蓦地，那束自顶缝垂落的、凝练如实质的皎洁月光，终于不偏不倚地罩在了幻月池上！

嗡——！

一声极轻微、却直抵灵魂深处的颤鸣，仿佛自池水最深处，亦或是从杨晋一识海深处响起。

那原本漆黑如墨、沉静无波的池水，好似沸腾一般，自最核心处，荡漾开一层澄澈无比、却又光怪陆离的辉光。这片辉光并非月光的反射，而是池水仿佛被月光“唤醒”，从内部透射而出的一种来自其自身的反应。它迅速弥漫至整片池面，将上方垂落的月华分解、折射、融合，化作亿万缕极细极密、流淌变幻的银色光丝，充斥满整个洞窟空间。

洞窟四壁在这一刻也似被全面激发，原本粗糙灰扑的表面，登时光泽大盛，与池水辉光交相呼应，使得整个空间的光线变得迷离、扭曲，虚实难辨。

石台中央的杨晋一睁开眼，惊诧地望着眼前一切。

他只觉那道笼罩而下的月光，在触及池水辉光的瞬间，化作了一道贯通天地的冰冷桥梁，一端连着太阴星力，另一端……则直接刺入了他的识海深处！与此同时，身下石台微微震动，脚下冰寒的池水仿佛拥有了生命，无数缕肉眼难以察觉的“玄癸灵液”精粹，如同最细微的根须，透过他的肌肤毛孔，悄无声息地渗入，沿着经脉逆向游走，直逼识海。

幻月洞的玄奇之力，在这一刻被满月引动，达成完美共振，于杨晋一周身内外，布下了一张专门针对他个人心魂的“天罗地网”。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渐渐地，他嗅到了一股极淡、却无比顽固的铁锈腥气，混杂着陈旧木料被雪水浸润后的霉味，毫无征兆地钻入鼻腔。

他心中惊疑不定，这气味如此熟悉，似是记忆深处的某种深刻铭记的气息。

呼！

洞中忽然狂风呼啸，风雪在洞中形成一股旋涡，凛冽的狂风充斥在身体四周，耳畔呼啸声愈来愈大，到最后，竟令他难以忍受，双手捂紧耳朵，闭上眼痛苦地蜷缩起身子。

……

……

啵。

不知过了多久，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轻微的响声，这声音，仿佛深井中一滴水珠落水的回响声。

他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发现四周静悄悄地，先前恼人的声音彻底消失，再抬起头时，眼前一片昏暗，自己竟站在藤原城振远镖局的那座别院中！

“镖局？”

杨晋一大惊，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别院里，他和爹娘居住的屋子里，尚还亮着烛火，里面传来一个温柔却难掩忧色的女子声音：“振南，那位老丈会不会出了事？”

“娘？”

杨晋一听到这个声音，鼻尖一酸，眼中登时噙满了泪水。

这时候，屋内传来父亲杨振南沉稳的安慰：“这位老丈修为高深，料他不会出事……”  声音在他心中映响，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他站在冰冷昏暗的院子里，听着屋内传来的、魂牵梦萦了近二十载的熟悉嗓音，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是梦吗？”

他为之一怔，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脸颊，竟然感到一阵疼痛。

“真的？！”

显然有些不可思议。

可眼前的一切，包括屋里温柔的声音，都与他心底最珍贵的烙印严丝合缝，甚至……更加清晰。

他僵硬地挪动着脚步，看向那扇透出暖黄灯光的门，希望这一切是真的，不是幻月池的幻觉！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爹爹杨振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身劲装尚未换下，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从角落柴堆里捡起几块柴禾，正欲回屋，目光扫过自己这方，猛地定住了。

“晋一？”

杨振南惊愕不已，手中的柴禾“啪嗒”掉在地上。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院子里那个小小的、穿着单薄衣衫、神色呆滞的自己的孩子，脸上绽开惊喜又混杂着担忧的笑容，三步抢上前来，快得带起一阵风。

“什么时候醒的？怎么跑出来我都没发现？”

杨振南用责备却温和的声音与他说着话，走上前蹲下身，用那双因常年习武而略显粗糙的大手，将他高高地举起，而后紧紧地抱在怀中，那怀抱宽厚、坚实，令他感到无比安心。

而直到此时，杨晋一才骇然发觉，自己的视线变矮了，身体也变小了，穿着件绣着小虎头的花色棉袄——却是镖局出事当日，自己穿着的那件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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