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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8章 街道上胶鞋踩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成这单调乐章里唯一的变奏


等天明

第一章  雨季的开始

雨水敲打青石板的声音已经持续了九十八个清晨。青云镇浸泡在灰蒙蒙的水汽里,屋檐滴落的雨线织成密网,将整个小镇笼罩在无休止的潮湿中。青瓦白墙的房屋洇出深色水痕,像老人脸上蔓延的皱纹。街道上行人稀疏,胶鞋踩过积水时溅起的水花,成为这单调乐章里唯一的变奏。

林明远站在校门廊檐下,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阴冷的空气里。他望着校门口那棵老槐树,雨水正顺着它光秃的枝桠流淌,在树根处汇成小小的溪流。六点整,他像过去三十七年一样准时出现在这里,只是如今手里多了一把磨损严重的黑色长柄伞。

“林老师早。”杂货铺的张婶缩着脖子小跑过来,塑料雨披兜头罩着,水珠顺着下摆滴落,“这鬼天气,我家房梁都长蘑菇了。”

林明远点点头,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取出叠得方正的新雨披:“给孩子的,昨天看见小伟书包湿透了。”

张婶推辞的手停在半空,最后接过雨披时,指关节冻得发红:“您总这样...这雨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水珠顺着额发滑进衣领,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校门口渐渐有了动静。几个学生缩着肩膀跑来,校服下摆溅满泥点。林明远的目光扫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没带雨具的孩子身上。他撑开伞走进雨幕,伞面立刻响起密集的鼓点。

“王小雨。”他叫住一个埋头疾走的女孩,将伞移到她头顶。女孩冻得发紫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把怀里湿透的作业本往外套里藏了藏。林明远把另一把备用伞塞进她手里:“放学后挂在传达室就行。”

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重复。九十八天前,第一场雨落下时,林明远只是顺手帮邻居孩子撑了段路。第二天雨没停,第三天依旧。当连绵的雨水成为常态,他布袋里的备用雨具从一把增加到五把,最后变成沉甸甸的一摞。妻子在世时常笑他背包像百宝箱,如今这百宝箱里只剩雨伞和雨披,还有半包永远用不完的纸巾——给那些在雨中偷偷抹眼泪的孩子。

“林老师!”教导主任踩着水坑跑来,公文包顶在头上,“教育局通知今天提前放学,气象台说午后有强降雨。”

林明远望向操场。积水已经漫过最低的台阶,单杠下半截泡在水里,锈迹顺着金属杆往上爬。旗杆顶端的国旗湿漉漉地裹在旗杆上,像道凝固的血痕。

“知道了。”他应道,目光却追随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新转学来的男孩,总是一个人贴着墙根走。今天他光着头在雨里走,校服外套的兜帽软塌塌地垂在背后。

林明远快步追上去。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头,呢子外套颜色深了一块。“陈星。”他唤着男孩的名字,伞面稳稳罩住那颗湿漉漉的脑袋。男孩猛地抬头,水珠从睫毛滚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谢谢...林老师。”男孩的声音被雨声切得破碎。他犹豫着接过伞柄时,林明远看见他虎口处结着暗红的冻疮。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时,雨势骤然增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反弹起水雾,远山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幕之后。林明远站在空荡荡的校门口,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冷雨中消散。布袋里最后一把伞给了忘记带伞的数学老师,现在他黑色外套的肩头正慢慢晕开深色水痕。

传达室老李隔着窗户喊:“林老师!进来避会儿雨!”

林明远摇摇头,指指马路对面。老李顺着方向望去,社区公告栏前蜷着个灰影,破麻袋顶在头上,在暴雨中缩成小小一团。林明远已经走进雨里,没打伞的背影很快模糊在滂沱大雨中。老李擦了擦起雾的窗玻璃,只看见雨幕中那个挺拔的身影正穿过街道,肩头的布料已经湿透,紧贴出瘦削的肩胛轮廓。

第二章  意外的相遇

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后颈,林明远眯起眼睛,密集的雨点砸在睫毛上,让视线里的世界扭曲晃动。他加快脚步,积水没过鞋面,冰水瞬间浸透袜子,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向上爬。社区公告栏的塑料顶棚在暴雨中噼啪作响,像随时会碎裂。那个蜷缩在下面的灰影越来越清晰——是个老人,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旧棉袄裹在身上,破麻袋勉强顶在头上,水线顺着麻袋边缘淌进他佝偻的脖颈。

“老人家?”林明远靠近,声音被风雨扯得有些飘忽。

老人猛地一颤,抬起头。一张布满沟壑的脸,花白的胡茬上挂着水珠,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和雨水。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压抑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在湿透的棉袄下剧烈起伏。

林明远没犹豫,伸手去扶他湿冷僵硬的胳膊:“雨太大了,跟我来。”

老人枯瘦的手像抓住浮木般死死攥住林明远的衣袖,冰凉的触感透过湿透的布料传来。他试图站起来,双腿却打着颤,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林明远身上。林明远架着他,两人踉跄着离开那几乎失去遮蔽作用的公告栏,重新投入滂沱的雨幕。老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尘土气息。

他们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艰难前行,雨水在脚下汇成浑浊的小溪。刚拐过街角,一个更大的黑影蜷在关闭的粮油店屋檐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那是个壮实的男人,头发胡子纠结成一团,裹着一件单薄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工装外套,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水珠不断从发梢、衣角滴落,在他身下积成一小滩。他双臂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仿佛那是他仅有的珍宝。

男人听到脚步声,警惕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雨水冲刷的污痕,眼神疲惫而麻木。他看了看林明远,又看了看被搀扶的老人,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默地低下头,把自己蜷得更紧,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林明远脚步顿住了。他看了一眼屋檐下那个被雨水彻底浸透的流浪汉,又低头看了看臂弯里瑟瑟发抖的老人。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滑过下颌,滴进衣领。他布袋里空空如也,连最后一块干爽的纸巾也没有了。他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那气息带着铁锈般的寒意直抵肺腑。

“一起走吧。”林明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

流浪汉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他盯着林明远,又看看老人,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站起身。他个子很高,站起来时几乎挡住了屋檐下微弱的光线。他依旧紧紧抱着那个油布包袱,动作有些笨拙地跟在了后面。

三个人,在肆虐的暴雨中沉默前行。林明远感到肩上的分量更沉了,老人的颤抖透过手臂清晰地传来,身后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水洼。雨水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某种无形的壁垒。

终于看到自家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绿色木门时,林明远才感到一丝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他摸出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冻僵的手指有些发麻。就在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门边角落里,还有一个更小的身影。

那是个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蜷缩在门边那点可怜的凹陷处,试图躲避斜扫进来的雨丝。她浑身湿透,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头埋在臂弯里,瘦小的身体在寒冷中微微发抖。她脚边放着一个同样湿透的、瘪瘪的旧书包。

林明远开门的动作停住了。他看看臂弯里的老人,又看看身后沉默高大的流浪汉,最后目光落在这个湿漉漉的女孩身上。雨水顺着门檐滴落,砸在女孩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屋内狭小的空间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逼仄。

他转动钥匙,咔哒一声轻响,在雨声中格外清晰。门开了,一股熟悉的、带着旧书和木头气息的暖意涌出,与门外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

“都进来吧。”林明远侧过身,让开门口,声音带着雨水的凉意,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温和。他率先将老人扶进屋内,回头看向屋檐下的流浪汉和门边的女孩。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滴落,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流浪汉迟疑了一下,抱着他的包袱,高大的身躯微微弯下,才跨过门槛。女孩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惊惶不安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她看着林明远,又看看已经进屋的两人,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湿透的校服裤缝。林明远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一个无声的邀请。

女孩犹豫着,终于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拎起那个湿透的书包,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门内。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声。小小的客厅里,瞬间挤进了四个人,三双湿透的鞋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印,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尘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林明远看着这突然变得拥挤不堪的家,窗外暴雨如注,屋内却异常安静,只有水滴从衣角滴落的嗒嗒声。

第三章  隐藏的才能

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只剩下屋内水滴敲打地面的嗒嗒声,以及四个人略显粗重的呼吸。空气里弥漫着湿衣服的潮气、尘土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局促。林明远看着眼前这三位湿漉漉的不速之客,老人佝偻着坐在唯一一张旧木椅上,流浪汉抱着他的油布包袱,沉默地站在墙边,像一尊落难的神像,女孩则紧贴着门板,低着头,手指绞着湿透的衣角,仿佛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都……都先擦擦吧。”林明远打破沉默,声音有些干涩。他快步走进狭小的卧室,翻出几条半旧的毛巾,又去厨房倒了三杯热水。水汽袅袅升起,暂时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陌生感。

老人接过毛巾和热水杯时,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感激,低声道:“谢谢……谢谢林老师。”他小口啜饮着热水,身体似乎暖和了些,不再抖得那么厉害。

流浪汉迟疑了一下,才放下紧紧抱在怀里的油布包袱,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把脸。热水杯被他粗糙的大手捧着,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深刻的疲惫和污痕。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算是回应。

女孩的动作最轻,接过毛巾时指尖冰凉,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头发和脸颊,目光始终低垂,不敢与任何人对视。林明远注意到她校服胸口的校徽——青云镇中学,和他任教的是同一所学校。

“家里小,委屈大家了。”林明远环顾着这个瞬间被填满的空间,客厅兼餐厅,一张方桌,两把椅子,靠墙的书架堆满了书,角落里还散落着几块废弃的木料和工具——那是他之前想修一把坏椅子留下的。“我去找点干衣服,可能不太合身……”

他正要去翻找,目光却被角落里的老人吸引住了。老人不知何时放下了水杯,正弯腰捡起一块废弃的松木边角料。那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抚过木头的纹理,浑浊的眼睛里竟亮起一种奇异的光彩,专注而锐利,仿佛那块不起眼的废料在他眼中是块璞玉。他拿起旁边一把林明远随手放置的旧凿子,掂量了一下,手指灵活地转动着凿柄,动作自然而流畅,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

“老人家……您懂木工?”林明远有些惊讶地问。

老人抬起头,脸上沟壑般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露出一丝近乎羞涩的笑意:“年轻时候……学过点手艺,糊口饭吃。”他摩挲着那块松木,“这料子……可惜了,纹理挺好。”

“家里有把椅子,腿松了,一直没顾上修。”林明远指了指墙角那把歪斜的旧椅子。

老人没说话,只是慢慢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检查着椅子的榫卯结构。他粗糙的手指在接口处轻轻按压、试探,眼神专注得像在诊断一个病人。片刻后,他拿起凿子和一小块废木料,走到桌边,对着那块废料开始下凿。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但每一凿都精准、稳定,木屑簌簌落下,很快,一个精巧的小木楔就在他手中成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感,让狭小的空间都仿佛安静下来。林明远和流浪汉都看得有些出神,连一直低着头的女孩也悄悄抬起了眼。

“试试这个。”老人将木楔递给林明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林明远接过那枚小小的、打磨光滑的木楔,将它嵌入椅子松动的榫眼,轻轻敲实。椅子腿立刻稳固如初,不再摇晃。他由衷赞叹:“您这手艺,真厉害!”

老人脸上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久违的光亮。他摆摆手:“老了,手生了……就是看到木头,忍不住。”

这时,一直沉默的流浪汉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有……有厨房吗?”他指了指自己那个油布包袱,“我……能做点吃的。”

林明远愣了一下,连忙指向厨房的方向:“有,就在那边,不过很小,东西也不多……”

流浪汉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解开他那视若珍宝的油布包袱。包袱皮层层打开,里面露出的并非什么贵重物品,而是几件用旧布仔细包裹着的、擦拭得锃亮的厨具——一把厚背菜刀,一把小巧的片刀,还有几根长短不一的磨刀棒。这些工具在他粗糙的大手中,显得异常精致和……专业。

他抱着厨具走进厨房,林明远好奇地跟了过去。厨房确实狭小,但流浪汉似乎毫不在意。他打开林明远那空荡荡的冰箱,里面只有几个土豆,半棵蔫了的白菜,一小块冻肉,还有角落里几个鸡蛋。他沉默地拿出这些仅有的食材,在水龙头下仔细清洗。洗菜的动作熟练而麻利,水流冲刷着他粗壮的手指。

接着,他抽出了那把厚背菜刀。刀光一闪,落在砧板上的土豆瞬间被切成均匀的细丝,每一根都细如发丝,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切白菜时,刀刃精准地划过菜帮,留下清脆的声响。热锅,倒油,下料……简单的食材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很快,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油香、醋香和食物本身鲜甜的诱人香气便从狭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屋内的潮湿和霉味,充满了整个空间。

林明远站在厨房门口,几乎看呆了。老人也闻着香味走了过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奇。连一直缩在客厅角落的女孩,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悄悄朝厨房方向张望。

“开饭了。”流浪汉将一盘醋溜土豆丝和一盘炝炒白菜端上那张小小的方桌,又盛了三碗米饭。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似乎少了几分麻木,多了点温度。食物的热气蒸腾着,色泽鲜亮,香气扑鼻。

林明远招呼大家坐下。四个人围坐在小小的方桌旁,空间显得更加拥挤,但一种奇异的暖流却在无声地流淌。老人夹了一筷子土豆丝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含糊地赞道:“好……好手艺!”

林明远也尝了一口,酸辣爽脆,火候恰到好处,比他平时做的不知强了多少倍。他看向流浪汉,真诚地说:“真没想到,你做饭这么好吃。”

流浪汉低着头扒饭,含糊地应了一声,耳根似乎有些发红。

女孩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动作拘谨,但速度明显快了些。她偷偷抬眼看了看流浪汉,又看了看老人,最后目光落在林明远脸上,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好奇。

饭后,林明远收拾碗筷,女孩默默地帮忙擦拭桌子。林明远注意到她看着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时,眼中流露出的渴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你……是青云镇中学的学生?”林明远温和地问。

女孩身体一僵,点了点头,又飞快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初二……三班。”

“怎么没去上学?”林明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闲聊。

女孩沉默了很久,手指紧紧攥着抹布,指节发白。最终,她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但眼眶却微微泛红了。

林明远没有追问,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初二的数学课本和一本练习册,轻轻放在桌上。“如果……没事的时候,可以看看。有不懂的,可以问我。”他顿了顿,“就当……打发时间。”

女孩看着桌上的书本,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有渴望,有挣扎,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了一下光滑的封面,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慢慢拿起那本数学书,翻开。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她找到自己学到的那一章,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公式和习题上,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然后,她拿起一支林明远放在旁边的铅笔,在练习册的空白处,小心翼翼地写下了一个算式。

林明远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老人坐在角落,又开始专注地打磨一块小木料,粗糙的手指在木头上留下温润的痕迹。流浪汉则默默收拾好他的厨具,重新用油布仔细包好,抱在怀里,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望着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出神,但眼神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

小小的屋子里,水滴声依旧清晰,但空气不再冰冷凝滞。木屑的清香、淡淡的烟火气、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一种无声的专注,交织在一起。窗外的雨还在下,第九十九天似乎遥遥无期,但这方寸之地,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悄然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林明远站在窗边,看着玻璃上蜿蜒流下的水痕,又回头看了看屋内的景象——老人专注的侧脸,流浪汉沉默的背影,女孩伏案书写时微微晃动的马尾辫。他忽然觉得,这拥挤不堪的空间,第一次有了呼吸的韵律。

第四章  涟漪效应

雨还在下。

第九十九天。

雨水敲打着窗棂,声音单调而固执,仿佛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林明远站在狭小的厨房里清洗碗筷,水流冲刷着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客厅里,老人正用一块细砂纸打磨着一小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硬木,动作专注而轻柔,木屑像金色的粉尘,簌簌飘落在他粗糙的裤腿上。流浪汉抱着他重新裹好的油布包袱,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空茫,偶尔会随着厨房里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微微转动。女孩则伏在方桌一角,铅笔在练习册上沙沙作响,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沉浸在一个暂时隔绝了雨声和湿冷的世界里。

一种奇异的宁静笼罩着这间拥挤的小屋。木料的清香、淡淡的烟火气、书页翻动和铅笔划过的细微声响,交织成一种近乎温暖的背景音。林明远擦干手,目光扫过屋内。老人专注的侧影,流浪汉沉默的背影,女孩微微晃动的马尾辫——这幅景象,几天前还无法想象。他走到窗边,玻璃上凝结的水珠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湿漉漉的世界。就在这时,他瞥见对面楼栋二楼的一扇窗户后面,似乎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随即窗帘被迅速拉严了。

是王大爷。林明远认得那扇窗。王大爷是社区里有名的“独行侠”,退休多年,脾气古怪,极少与人来往,据说年轻时在厂里也是个说一不二的硬茬子。平日里,他看人的眼神都带着审视和疏离,仿佛谁都欠他二两粮票。林明远刚搬来时,出于礼貌打过招呼,得到的回应也只是从鼻子里哼出的一声。此刻,王大爷在窗帘缝隙后窥探的目光,让林明远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歇,变成了恼人的牛毛细雨。林明远像往常一样,早早收拾好布袋里的备用雨具准备出门。他刚拉开门,就看见王大爷撑着把旧黑伞,站在楼道口,正皱着眉头盯着他家门口堆放的几块废弃木料——那是老人昨天从角落里清理出来,打算废物利用的。

“林老师。”王大爷的声音干涩,没什么温度,眼神锐利地扫过那些木料,又落在林明远脸上,“楼道是公共地方,堆东西不好。”

林明远连忙解释:“王大爷,早。这些是家里一位长辈清理出来的,他懂点木工,想看看能不能做点小东西,我这就……”

“木工?”王大爷打断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就你家新来的那个老头?”他显然注意到了这几天林明远家不同寻常的动静。

“是。”林明远点头,“老人家以前做过这行。”

王大爷没再说话,只是又瞥了一眼那些木料,鼻子里再次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撑着伞,转身走进了细密的雨幕中,背影依旧挺直而孤僻。

林明远轻轻叹了口气。王大爷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注意到了。他摇摇头,撑开伞,汇入了清晨稀疏的人流。

傍晚,林明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雨又大了起来,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刚走到楼下,就听见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从楼上传来。

“……说了多少遍了!这屋顶漏得跟筛子似的!滴滴答答,盆都接不过来!这日子还怎么过!”是王大爷老伴儿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能有什么办法?!这鬼天气,上哪找人去?谁肯来?!”王大爷的声音暴躁而无奈。

“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这水都快滴到床上了!……”

争吵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林明远加快脚步上楼,果然看见王大爷家房门敞开着,门口放了好几个接水的盆和桶,滴滴答答的声音不绝于耳。王大爷站在门口,脸色铁青,老伴儿则红着眼圈,手里还拿着块抹布。

看到林明远,王大爷的脸色更难看了,似乎觉得家丑外扬,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他老伴儿倒是像看到了救星,带着哭腔说:“林老师,你看这……这雨下的,屋顶漏得不成样子了,家里都快成水塘了!”

林明远探头看了看,屋内天花板果然有几处明显的水渍,雨水正顺着缝隙不断滴落。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家紧闭的房门,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王大爷,王婶,”林明远斟酌着开口,“我家……家里那位长辈,懂点木工活,修补东西也挺在行。要不……让他上来看看?能不能先临时堵一堵?”

王大爷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他?那个捡来的老头?”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怀疑。

王婶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的?林老师,那……那麻烦您问问?这实在没法住了!”

林明远点点头:“我问问看,您稍等。”他转身敲开了自家的门。

老人正在灯下,用一把小刻刀仔细雕琢着一块木头的边角,闻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林明远,又透过敞开的门缝,看了看对门地上的水盆和里面愁容满面的王婶。他放下刻刀,慢慢站起身,什么也没问,只是对林明远点了点头。

林明远陪着老人走到对门。王大爷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脸色阴沉,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怀疑。老人似乎没注意到这些,他佝偻着腰,仰头仔细查看着天花板渗水的地方,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专注。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在湿漉漉的墙皮和木梁上轻轻按压、摸索,动作缓慢而沉稳。

“老朽……试试看。”老人声音沙哑,说完便转身下楼。不一会儿,他拿着几块形状各异的木楔和一小罐林明远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翻出来的防水胶回来了。他搬了张凳子,颤巍巍地站上去。王大爷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吭声,只是紧紧盯着老人的动作。

老人先用干布仔细擦干渗水点周围的湿痕,然后拿起一块削得极薄的木楔,蘸了点胶,对准一处裂缝,用一把小锤子轻轻敲了进去。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但每一锤都精准而稳定。接着是第二处,第三处……他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手中的木楔和天花板上那些恼人的缝隙。汗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额头滑下,他也浑然不觉。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内只剩下锤子敲打的笃笃声和窗外连绵的雨声。王大爷紧皱的眉头不知何时松开了些,眼神里的怀疑渐渐被一种复杂的专注取代。王婶则紧张地攥着抹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人的动作。

终于,老人放下锤子,长长吁了口气,慢慢从凳子上下来。他指着修补过的地方,声音依旧沙哑:“胶……要干透。木楔……卡死了缝。不敢说……管多久,这几天……应是不漏了。”

几乎是同时,那几处最严重的渗水点,水滴肉眼可见地变小、稀疏,最终只剩下极其缓慢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湿润。

王婶惊喜地叫出声:“哎哟!真不滴了!真不滴了!大爷,您快看!”她激动地拉着王大爷的胳膊。

王大爷没说话,他仰着头,目光死死盯着那几块新嵌入的木楔。那些木楔的形状并不完全规则,但边缘都被打磨得异常光滑,与周围腐朽的木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几枚精巧的补丁,牢牢地封住了漏洞。他看了很久,才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老人布满汗水和木屑的脸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惊愕,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羞愧。

“……修得……挺好。”王大爷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但语气却和之前截然不同,少了那份硬邦邦的敌意。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感谢的话,但终究没说出来,只是生硬地加了一句,“比……比新的还结实。”

老人只是摆摆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佝偻着背,默默收拾起自己的工具。林明远连忙上前帮忙。

“林老师,还有这位……这位大爷,”王婶热情地拉住林明远,“真是多亏你们了!进来坐坐,喝口水吧?”

“不了不了,家里还有人。”林明远婉拒道,扶着老人往回走。他能感觉到背后王大爷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那目光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若有所思的重量。

回到自己家,流浪汉已经用有限的食材做好了简单的晚饭——一锅热气腾腾的蔬菜汤面。香气弥漫开来,驱散了刚才沾染上的楼道里的潮湿霉味。女孩放下笔,帮忙摆好碗筷。老人洗了手,坐在桌边,疲惫地揉了揉腰,但浑浊的眼睛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晚饭后,雨声似乎小了些。林明远正收拾着,门被轻轻敲响了。打开门,是王婶,手里端着一盘洗干净的苹果。

“林老师,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几个苹果,给大爷和孩子们尝尝。”王婶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目光越过林明远,落在屋内的老人身上,“今天真是谢谢大爷了!”

老人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摆着手。王婶放下苹果,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才离开。那盘红彤彤的苹果放在桌上,像一小簇跳动的火苗。

第二天是周末,雨依旧没停。下午,林明远看到流浪汉默默地在厨房里忙碌,用昨天剩下的面粉和一点糖,蒸了一锅松软的白面馒头。馒头出锅时,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麦香。流浪汉小心地将馒头分成几份,用干净的布包好。

“给……王婶家……送点?”流浪汉抱着布包,看向林明远,眼神里带着询问。他似乎记得昨天王婶送来的苹果。

林明远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我陪你一起去。”

他们敲开王大爷家的门。王婶看到热气腾腾的馒头,惊喜又感动,连声道谢。王大爷站在老伴儿身后,看着那包馒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地看了流浪汉一眼。

送完馒头回来,林明远发现女孩正趴在窗台上,专注地看着楼下。他走过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楼下那栋老旧的单元门口,平时总爱坐在门口抱怨天气、抱怨身体的李奶奶,正被她的儿媳小心地搀扶着,慢慢走出来。儿媳手里,还拿着一个流浪汉蒸的那种白面馒头。李奶奶脸上带着久违的笑意,小口小口地吃着馒头,和儿媳低声说着什么。

女孩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小声对林明远说:“老师,李奶奶……笑了。”

林明远心头一震。他再次望向窗外。雨幕依旧笼罩着青云镇,街道空旷而潮湿。但就在这灰暗的底色上,一些细微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他看到隔壁单元的赵阿姨,正拿着扫帚,清扫着楼道口淤积的雨水和落叶;他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穿着雨衣,在楼下水洼边小心翼翼地用木板搭着什么,也许是座小桥;他甚至看到,王大爷拿着工具箱,主动走向社区里另一处漏水的报亭……

那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似乎正一圈圈扩散开去,缓慢却坚定地,触碰到更多沉寂的角落。阴霾依旧浓重,但在这连绵不绝的第九十九天的雨中,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正如同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嫩芽,悄然萌发。林明远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不仅仅有雨水的湿冷,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第五章  新的挑战

雨还在下。

第一百零三天。

雨水似乎已经成了青云镇的一部分,渗进砖缝,浸透墙壁,也浸入了每个人的生活。林明远站在教室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操场。积水在坑洼处汇成浑浊的小水塘,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本该是下午自习的时间,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学生坐在座位上,无精打采地翻着书页。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

“林老师,”班长李强走到他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张伟今天又没来……他爸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让他去帮工了。”李强的眼神里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虑。

林明远的心沉了一下。张伟是个成绩不错的孩子,只是家境困难。他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李强的肩膀。这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持续的阴雨不仅摧毁了道路和房屋,更掐断了小镇赖以生存的命脉。镇外的小工厂停工了,运输几乎瘫痪,镇上的小生意也门可罗雀。人们手里的钱越来越紧,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沉默地收拾书包,鱼贯而出。林明远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也准备离开。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被校长叫住了。

“明远,留一下。”校长的声音带着少有的疲惫,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窗台。

“情况不太好。”校长开门见山,声音低沉,“上面刚来的通知。雨季太长,影响太大,好几个乡镇的学校都出现了严重困难。经费……撑不住了。我们学校,也在考虑暂时关闭的名单上。”

林明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关闭?这怎么行!孩子们……”

“我知道!”校长打断他,语气里满是无奈和焦灼,“可现实摆在这里。校舍好几处漏雨严重,维修费用是个大窟窿。更关键的是,老师们……已经三个月没发全工资了。小陈老师,家里两个孩子,昨天跟我提了辞职,要去城里打工。”他叹了口气,眼神黯淡,“再这样下去,人心就散了。上面说,如果短期内无法解决资金问题,只能……暂时停课。”

林明远僵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学校关闭?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像张伟这样的孩子可能就此辍学,意味着更多孩子失去学习的场所,意味着这个在风雨飘摇中好不容易凝聚起一点暖意的社区,将再次失去一个重要的支点。他想起女孩伏在自家方桌上写作业时专注的侧脸,想起教室里那些或明亮或懵懂的眼睛。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林明远的声音有些干涩。

“办法?”校长苦笑,“除非能变出钱来。镇上财政也困难,到处都在伸手要钱。我们自己想办法?谈何容易。”他顿了顿,看着林明远,“我知道你最近……家里收留了几个人,还带动了邻里互助。但这回,是钱的问题,是实实在在的难关。”

林明远沉默地走出办公室,雨伞撑开,冰冷的雨水打在伞面上,也打在他的心上。校长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物资短缺,学校关闭……这两座大山,比连绵的阴雨更让人窒息。他想起家里那盘王婶送来的苹果,想起流浪汉蒸的馒头,想起老人修补屋顶时专注的眼神。这些微小的温暖,在巨大的现实困境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回到那间拥挤却已有了温度的小屋,气氛也有些沉闷。老人依旧在角落打磨着一块木料,但动作比平时慢了些。流浪汉看着所剩无几的米缸,眉头紧锁。女孩写完作业,安静地坐在桌边,看着窗外发呆。

“老师,”女孩忽然转过头,小声问,“学校……会关门吗?”

林明远心里一紧:“你听谁说的?”

“放学时,听高年级的同学说的。”女孩的声音带着不安,“他们说,学校没钱了,要关了。”

林明远看着女孩清澈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担忧和对知识的渴望。他不能让她,让更多的孩子失去希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晚饭时,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凝重。只有简单的清粥和一小碟咸菜。流浪汉默默地把粥分到每个人碗里,动作依旧仔细。老人放下手里的木块,拿起筷子,却没立刻吃。

“林老师,”老人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学校……难处大?”

林明远点点头,没有隐瞒,把校长的话和学校面临的困境简单说了。他不想让这沉重的担子只压在自己肩上,或许,集思广益,真的能找到一线生机。

流浪汉听完,沉默地放下碗,走到墙角,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他那个从不离身的油布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旧衣服,赫然露出几件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形状各异的东西——是几把保养得锃亮、一看就非常专业的厨刀和一些小巧的模具。他拿起其中一把刀,手指轻轻抚过刀身,眼神复杂。

“以前……在城里大饭店……帮厨。”流浪汉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遥远的追忆,“后来……店倒了……人散了……”他顿了顿,抬起头,看向林明远,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吃的……我能做。好的……能卖钱?”

老人浑浊的眼睛也亮了一下,他拿起桌上刚刚打磨光滑的一个小木件——那是一个精巧的小鸟形状的镇纸,线条流畅,栩栩如生。“老朽……手笨。做些小玩意儿……娃娃们,兴许喜欢?”

女孩也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老师,我们可以像上次王婶送苹果那样,大家互相帮忙!把爷爷做的东西,叔叔做的好吃的,拿去换钱!给学校!”

林明远看着眼前的三个人。流浪汉眼中重燃的对技艺的自信,老人手中那件凝聚了心血的小木雕,女孩纯真却充满力量的想法……一股暖流冲散了心头的阴霾。是啊,他们并非一无所有。他们有人,有手艺,有这份在困境中互相扶持的心意。

“对!”林明远的声音坚定起来,“我们可以组织一次义卖!用大家的手艺和心意,为学校筹集资金!”

这个想法像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小屋里的气氛。流浪汉立刻开始盘算家里还剩什么食材,能做些什么拿手又方便售卖的点心。老人则翻找着角落里那些被他视为废料的木头,琢磨着还能做出什么精巧实用的小物件。女孩兴奋地拿出纸笔,开始构思怎么画宣传单。

第二天,林明远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校长。校长先是一愣,随即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义卖?这……能行吗?”

“总要试试!”林明远语气坚决,“我们有人,有手艺。社区里,现在也有不少热心人。我去找王大爷他们商量!”

林明远首先想到了王大爷。他来到报亭——那个曾经漏雨的地方,如今被王大爷修葺得整整齐齐。王大爷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看到林明远,放下了报纸。

“王大爷,”林明远开门见山,“学校现在遇到了大困难,经费紧张,可能要关门。我们想组织一次义卖,用大家的手艺做些东西卖钱,帮学校渡过难关。您看……”

王大爷沉默地听着,手指在报纸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林明远的心悬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王大爷才摘下老花镜,抬眼看着他:“义卖?卖什么?”

“家里老人会做些精巧的木工小玩意儿,那位……朋友能做不少好吃的点心。可能还需要些场地和人手……”林明远解释道。

王大爷没说话,站起身,走到报亭后面,打开一个旧工具箱,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拿出几把半新的锤子、凿子和一捆粗细不等的砂纸,放在林明远面前。

“拿去。”王大爷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语气却不容置疑,“老家伙什儿,还能用。缺人搭把手……算我一个。”说完,他又坐回去,重新拿起报纸,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林明远看着那几件工具,心头一热。他拿着工具,又去找了赵阿姨、李奶奶的儿媳,还有其他几位在社区互助中渐渐熟络起来的邻居。消息像长了翅膀,在湿漉漉的小镇里悄然传开。有人送来了家里多余的布料,有人贡献出珍藏的毛线,有人表示可以帮忙布置场地,还有人问能不能也学着做点东西来卖……

小小的火种,在第一百零三天的阴雨中,开始顽强地燃烧起来。林明远看着社区活动中心里渐渐堆起的材料和工具,看着老人专注地雕刻着木料,看着流浪汉一丝不苟地调试着蒸笼的火候,看着女孩认真地画着宣传画,看着王大爷沉默却利落地帮忙修理着临时摊位……一种混杂着压力、希望和巨大责任感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

物资短缺的阴影依然浓重,学校关闭的危机并未解除。但此刻,在这间被雨声包围的活动中心里,在锯木声、蒸笼的汽笛声和人们低声的商议声中,林明远仿佛看到了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正努力穿透厚重的雨幕。他知道,这场与时间和困境的赛跑,才刚刚开始。

第六章  希望的种子

雨丝依旧缠绵,落在社区活动中心的铁皮屋顶上,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响。第一百零五天清晨,义卖的日子终于到了。林明远推开活动中心的大门,一股混合着新鲜木屑、蒸腾面点和潮湿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室内灯火通明,与窗外灰暗的天色形成鲜明对比。临时拼凑的长条桌铺上了各家凑来的干净桌布,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物品。

老人面前的小桌上,陈列着他连日赶工的心血: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木雕、打磨光滑的木质书签、精巧的笔筒,甚至还有几个可以活动的木头小机关玩具。每一件都线条流畅,透着温润的光泽。他佝偻着背,正用一块软布,一遍遍擦拭着它们,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罕见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另一侧,流浪汉的“摊位”热气腾腾。他换上了一件虽旧但浆洗得格外干净的蓝布衫,头发也仔细梳理过。几层巨大的蒸笼正冒着白汽,散发出诱人的甜香——是精心制作的豆沙包、枣泥糕和桂花米糕。旁边小炉子上温着一锅香气四溢的杂粮粥,旁边还有码放整齐、用油纸包好的几样精致小点心。他抿着嘴,眼神锐利地盯着蒸笼的火候,偶尔用筷子快速戳一下,确保每一笼都恰到好处。

女孩则穿梭在几张桌子之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画的彩色宣传单贴在显眼位置。画上是阳光下的学校和孩子们的笑脸,虽然笔触稚嫩,却充满了真诚的希望。王大爷指挥着几个年轻力壮的邻居,正把最后几张桌子摆正,用他提供的锤子和钉子加固一个有点摇晃的义卖招牌。他话不多,但动作利落,眼神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林老师,你看这样行吗?”赵阿姨抱着几匹颜色鲜亮的布料走过来,“这是我家压箱底的,想着给孩子们做点布偶或者小书包,兴许能卖出去?”

“行!太行了!”林明远连忙接过,心头暖流涌动。他环顾四周,看到李奶奶的儿媳带来了自己钩织的杯垫和围巾,隔壁五金店的张老板送来了几盏应急灯照明,连平时最沉默寡言的刘叔也默默搬来了一筐自家种的、品相不算最好但绝对新鲜的蔬菜。小小的活动中心,竟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填满,尽管外面的雨声依旧恼人。

八点整,义卖正式开始。然而,预想中的人潮并未立刻出现。零星几个被宣传单吸引来的居民探头看了看,又很快消失在雨幕中。活动中心里热闹的准备工作,与门外的冷清形成了尴尬的对比。最初的兴奋感渐渐被焦虑取代。流浪汉揭开蒸笼的次数明显减少了,老人擦拭木雕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女孩咬着嘴唇,盯着门口的方向。

林明远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难道……大家真的被这漫长的雨季磨灭了热情?难道这点微弱的希望之火,终究敌不过现实的冰冷?

就在这时,王大爷猛地放下手里的锤子,走到门口,对着空旷湿漉的街道,用他那洪亮而略带沙哑的嗓子喊了起来:“义卖!给学校筹钱!老手艺!好点心!都来看看啊!”这突如其来的吆喝打破了沉寂,也惊醒了其他人。

赵阿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也跟着走到门口:“纯手工的木雕玩具!给孩子买一个吧!”

“热乎的点心!刚出锅的豆沙包!”流浪汉像是被点燃了某种开关,也大声加入了吆喝的行列,声音竟出奇地洪亮。

女孩灵机一动,拿起一张宣传单和一个老人做的小鸟木哨,鼓起勇气跑到街对面,对着一位犹豫的阿姨介绍起来。更多的人被这阵势吸引,停下了脚步。有人好奇地走进来,先是被食物的香气吸引,买了一个豆沙包尝鲜,随即被那松软香甜的口感惊艳,忍不住又买了几个带走。有人被老人精巧的木雕吸引,尤其是那些小机关玩具,孩子们一玩就爱不释手。赵阿姨的布料前也围上了几个手巧的妇女,商量着可以做些什么。

人,渐渐多了起来。口口相传的力量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蔓延。社区活动中心里越来越热闹,讨价还价声、赞叹声、孩子们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竟盖过了窗外的雨声。林明远忙着收钱、找零、协调,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他看到王大爷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像一尊门神,默默地维持着秩序,眼神却柔和了许多。他看到流浪汉的蒸笼一笼接一笼地打开,热气腾腾的点心被迅速买走,他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带着点憨厚的笑容。他看到老人被几个孩子围着,耐心地演示着木头小鸟如何拍打翅膀,沟壑纵横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光彩。

义卖一直持续到下午。当最后一块枣泥糕被买走,最后一个小木马被一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时,活动中心里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林明远和几个核心成员围在桌前,仔细清点着堆满桌角的零钱和几张整钞。一张张沾着汗水和雨水气息的纸币被抚平、叠好。数字被反复核对。

“一千……一千三百二十七块五毛!”赵阿姨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报出了最终的数字。

短暂的寂静后,是更大的欢呼。一千多块!在这个艰难的时刻,这简直是一笔巨款!足够支付学校最紧急的屋顶修补费用,甚至还能补贴一点老师们的微薄薪水!流浪汉用力搓着手,眼眶有些发红。老人摩挲着桌上仅剩的一个未卖出的木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王大爷背过身去,用力清了清嗓子。女孩则高兴地跳了起来,拍着手:“学校有救了!林老师,学校有救了!”

林明远看着眼前这群疲惫却满脸兴奋的人,看着桌上那堆象征着希望的钱款,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着头。他拿起那叠沉甸甸的钱,小心地包好,对众人郑重地说:“我这就去找校长!”

雨似乎小了些。林明远撑着伞,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他径直走进校长办公室,将那个还带着众人体温的布包放在桌上。

“校长,这是义卖筹到的钱,一千三百二十七块五毛。”林明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校长猛地抬起头,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又看看林明远被雨水打湿的肩膀和明亮的眼睛,嘴唇哆嗦了几下,才颤抖着手打开布包。当看到里面厚厚一叠、大小不一的钞票时,这位一向沉稳的老校长,眼圈瞬间红了。他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好……好……太好了!”他连说了几个好字,声音哽咽,“明远,谢谢你!谢谢大家!这……这真是及时雨啊!”他紧紧握住林明远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我这就去安排!马上找人修屋顶!这钱……每一分都要用在刀刃上!”

从校长室出来,林明远感觉压在心口许久的大石终于松动。他抬头望向依旧阴沉的天空,雨丝落在脸上,却不再觉得冰冷。他想起女孩清澈的眼睛,想起她问“学校会关门吗”时的担忧。现在,他可以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了。

他快步走回家。推开家门,却见女孩已经收拾好了书包,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用了很久的铅笔,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充满了期待。

“老师,”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我……明天可以去上学了吗?”

林明远的心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暖流击中。他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声音温柔而肯定:“当然可以!学校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

第二天清晨,雨势更小了些,几乎成了细密的雨雾。林明远撑着伞,和女孩一起走向学校。校门口,他意外地看到了张伟的父亲。那个一向愁眉苦脸的男人,此刻脸上带着一丝窘迫和希望,正拉着张伟的手。

“林老师,”张伟的父亲搓着手,“听说……学校能继续开了?义卖……还筹到了钱?”得到林明远肯定的答复后,他如释重负,推了推身边的儿子,“快,跟老师问好!回去上学!”

张伟怯生生地抬起头,小声叫了句“林老师”,眼里重新燃起了光亮。看着两个孩子并肩走进校园的背影,林明远站在细雨中,久久没有挪步。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物资的短缺、未来的不确定性依然存在,但至少,希望的种子已经播下。

义卖的成功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的涟漪比预想的更为深远。社区活动中心不再是临时义卖的场所,而是应居民们的要求,在几位热心阿姨的张罗下,重新开放了。这里成了大家雨天聚集、交流互助的新据点。赵阿姨组织起了缝纫小组,用义卖剩下的布料和居民捐赠的旧衣物,为困难家庭的孩子改制冬衣。李奶奶的儿媳则带着几个年轻媳妇,在活动中心一角支起了毛线编织的摊子,一边聊天一边织着围巾手套,成品同样用于帮助需要的人。甚至有人开始跟老人学习简单的木工,做些小板凳修补家具。

互助的氛围,如同藤蔓,在潮湿的空气里悄然生长,缠绕进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林明远看着这一切,疲惫却欣慰。这天傍晚,他处理完学校的事情,踏着暮色回家。快到家门口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正蹲在屋檐下——是他的女儿小雨。

小雨正小心翼翼地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几块小木料和几件小巧的木工工具。老人似乎刚完成一件作品,正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歇息,大概是起身时不小心碰掉了工具箱。小雨没有惊动老人,只是默默地将工具一件件捡起,用袖子擦掉上面的泥水,然后整整齐齐地放回老人脚边的工具箱里。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雨幕,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晕。

林明远停住了脚步,屏住了呼吸。他看着女儿那小小的、认真的侧影,看着她将最后一把小凿子轻轻放好,然后抬起头,对着揉着腰站起身的老人,露出了一个安静而腼腆的笑容。老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沟壑纵横的脸上也缓缓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雨的肩膀。

林明远站在湿漉漉的巷口,看着屋檐下这无声却无比温暖的一幕,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流同时涌上心头,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的疲惫。他忽然明白了,这场漫长的雨季,冲刷掉的或许不仅是道路的泥泞和墙壁的灰暗,还有人们心中经年累月的冷漠与隔阂。而那颗由无数微小善举凝聚而成的种子,早已悄然破土,在女儿稚嫩的心田里,也在整个青云镇的上空,无声地伸展出嫩绿的、充满希望的芽。

第七章  黑暗前的黎明

义卖成功的暖意还未在小镇居民心头完全化开,第一百一十二天的雨,骤然变了脸。起初只是风大了些,裹着雨点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人们不以为意。但到了傍晚,天空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撕开了口子,积蓄了百余天的雨水,以一种近乎倾泻的狂暴姿态,砸向青云镇。

这不是缠绵的细雨,而是天河倒灌。豆大的雨点连成密不透风的白色水幕,被狂风卷着,横冲直撞。屋顶的铁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雨水顺着瓦缝、墙缝疯狂涌入,家家户户都响起了脸盆、水桶接水的叮咚声,很快又被更密集的雨声淹没。街道迅速变成浑浊的河流,裹挟着枯枝败叶和不知名的垃圾,汹涌地冲刷着低洼处。

林明远刚把女儿小雨哄睡,窗外骤然亮起的惨白闪电和紧随其后的、几乎要撕裂耳膜的炸雷,让他心头猛地一沉。他冲到窗边,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水世界,路灯微弱的光晕在雨幕中扭曲、变形。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爸!”小雨被雷声惊醒,光着脚丫跑出来,紧紧抱住他的腿,小脸吓得煞白。

“别怕,小雨,爸爸在。”林明远抱起女儿,安抚地拍着她的背,眼睛却死死盯着窗外。雨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过门前的台阶,向屋内蔓延。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拍门声响起,夹杂着风雨的呼啸。“林老师!林老师!快开门!”

是王大爷的声音!林明远心头一紧,连忙放下小雨,冲过去打开门。一股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水汽扑面而来。王大爷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蓑衣和皱纹沟壑往下淌,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焦急。

“不好了!后街……后街老刘头家!”王大爷喘着粗气,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他家地势最低!水……水都快漫过门槛了!他腿脚不好,一个人在家!”

林明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老刘头,就是那个沉默寡言,却在义卖时默默送来一筐蔬菜的邻居!他回头看了一眼紧紧抓着他衣角、满眼惊恐的小雨,又看看门外已成泽国的街道。

“王大爷,您快进来避避雨!”林明远侧身让开。

“避什么雨!”王大爷一跺脚,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急切的光,“得赶紧去救人!水还在涨!”

林明远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水汽灌入肺腑,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他不能慌。他是一家之主,是老师,是此刻邻居们眼中或许能指望的人。

“小雨,去里屋,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他蹲下身,用力握了握女儿冰凉的小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不容置疑,“爸爸和王爷爷要去救人,很快就回来。相信爸爸!”

小雨看着他,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却用力点了点头,松开手,转身跑回了里屋,关上了门。

林明远不再犹豫,转身冲进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但脚步却异常坚定。他跟着王大爷,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齐膝深的污水,向后街艰难跋涉。狂风卷着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视线模糊不清,只能凭着记忆和对王大爷背影的跟随前行。

后街的景象比预想的更糟。浑浊的积水已经没过了大部分房屋的门槛,老刘头家那低矮的土坯房,像一座孤岛浸泡在黄汤里,水位几乎与窗台齐平!窗户紧闭,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动静。

“老刘!老刘头!开门啊!”王大爷冲到门前,用力拍打着被水浸泡得发胀的木门,声音嘶哑。

里面毫无回应。

“不行!水压太大,门推不开!”王大爷试了试,门纹丝不动,急得直跺脚。

林明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强迫自己冷静思考。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邻居家紧闭的门窗,又落回老刘头家的窗户。木窗框,年久失修……

“砸窗!”林明远当机立断,声音在风雨中异常清晰,“王大爷,找东西!砸玻璃!”

王大爷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在浑浊的水里摸索。林明远也弯下腰,双手在冰冷刺骨的污水中探寻。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沉甸甸的东西——半块砖头!他毫不犹豫地抓起来。

“让开!”林明远低喝一声,举起砖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老刘头家一扇木格窗的玻璃砸去!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被风雨吞没大半。玻璃应声而破,露出一个不规则的洞口。浑浊的积水立刻顺着破口向屋内涌去。

“老刘头!能听见吗?”林明远对着洞口大喊。

几秒钟的死寂后,里面传来一阵微弱的、带着惊恐的咳嗽声和含糊不清的呜咽。

“他还活着!”王大爷激动地喊道。

洞口太小,人钻不进去。林明远看着不断涌入的污水,心急如焚。水位还在上涨!必须尽快把人弄出来!

“绳子!需要绳子!”林明远喊道。他想起王大爷家就在附近,他工具多。

“我家有!”王大爷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就要往回冲。

“等等!”林明远一把拉住他,“来不及了!你一个人不行!喊人!把能喊的人都喊来帮忙!”

王大爷看着林明远在风雨中挺直的脊梁和那双在闪电映照下异常明亮的眼睛,重重地点了下头:“好!”他不再犹豫,转身朝着最近的几户人家,用尽力气嘶吼起来:“来人啊!后街淹水了!老刘头困在里面了!快来人帮忙啊——!”

他的声音穿透风雨,在死寂的后街回荡。一扇,两扇……紧闭的门窗陆续打开了缝隙,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探了出来。当看清是老刘头家泡在水里,王大爷和林明远浑身湿透地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时,短暂的犹豫被打破了。

“快!拿绳子!”

“我家有长竹竿!”

“老李!别愣着!快出来!”

几个壮年男人最先响应,顾不上穿雨具,直接冲进了雨幕。有人从家里拖出了长长的晾衣绳,有人扛来了竹梯,还有人拿着铁锹和木棍。小小的后街,迅速聚集起七八个人影,在风雨中显得渺小,却又凝聚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林明远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有义卖时帮忙的张老板,有沉默寡言的刘叔,还有几个平时只是点头之交的邻居——此刻都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他心中那股沉甸甸的责任感,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东西替代——一种同舟共济的信念。

“张老板,绳子给我!”林明远接过那捆粗麻绳,迅速将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交给几个身强力壮的邻居,“你们拉住!王大爷,竹竿给我!我进去!”

“林老师,太危险了!里面水太深!”有人喊道。

“没时间了!”林明远斩钉截铁。他拿起竹竿,试了试水深,然后深吸一口气,在王大爷和邻居们担忧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从那个破开的窗口,侧身钻了进去!

冰冷的污水瞬间将他吞没,刺骨的寒意让他几乎窒息。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闪电划过时,才能短暂地照亮漂浮的家具和杂物。浑浊的水没过了胸口,脚下是滑腻的淤泥。他艰难地稳住身形,用竹竿探路,朝着刚才听到呜咽声的方向摸索。

“老刘叔!你在哪?回答我!”他大声呼喊,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

“咳……咳咳……这……这里……”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林明远循声奋力趟水过去。借着又一次闪电的光芒,他看到了蜷缩在土炕角落的老刘头。水已经漫到了炕沿,老人浑身湿透,脸色青白,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显然被吓坏了,又冷又怕,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

“抓住竹竿!”林明远将竹竿递过去。

老刘头颤抖着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牢。

林明远一咬牙,扔掉竹竿,直接涉水过去。水更深了,几乎没到他的下巴。他奋力靠近土炕,冰冷的污水让他牙齿打颤。他伸出手,用力抓住老刘头冰冷僵硬的胳膊。

“别怕!刘叔!我带你出去!”他大声喊道,试图给老人注入一点力量。

他半拖半抱地将老人从炕上弄下来。老人身体僵硬,加上水的阻力,异常沉重。林明远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老人往窗口方向拖拽。浑浊的水呛进他的口鼻,视线模糊,脚下是滑腻的杂物,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终于,他拖着老人靠近了破窗。他先将老人托举起来,对着窗外大喊:“接住!拉绳子!”

窗外的邻居们早已严阵以待。看到林明远冒出头,立刻七手八脚地抓住老刘头的胳膊和衣服,用力往外拽。林明远在下面奋力托举,腰间的绳子被绷得笔直,岸上的邻居们喊着号子,齐心协力。

“一!二!三!拉——!”

老刘头被一点点拉出了窗口,岸上的人立刻将他接住。林明远松了口气,正想跟着爬出去,脚下却猛地一滑!一块被水冲动的木板绊住了他的脚踝,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倒去,瞬间被浑浊的污水淹没!

“林老师!”窗外传来惊恐的呼喊。

冰冷腥臭的污水从口鼻灌入,窒息感瞬间袭来。林明远在水中奋力挣扎,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体,但周围只有漂浮的杂物。腰间绳索的拉扯让他无法沉底,却也让他难以控制方向。恐慌如同冰冷的水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第八章  破晓时分

冰冷的污水灌入口鼻,窒息感像铁钳般扼住林明远的喉咙。他本能地挣扎,四肢在水中胡乱划动,却只搅起更多浑浊的泥浆。腰间绳索的拉扯让他无法沉底,却也像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翻涌的黑暗中。恐慌如毒藤蔓般缠绕心脏,每一次徒劳的蹬踹都消耗着所剩无几的力气。妻子的面容在混乱的意识中一闪而过——温柔的笑靥,被雨水打湿的鬓角,那是多年前她病逝前的最后影像。绝望的念头如气泡般上浮:难道要在这里结束?

“林老师!抓紧绳子!”王大爷嘶哑的吼声穿透水幕,像一道惊雷劈开混沌。岸上的人影在闪电映照下扭曲晃动,但那双双紧握绳索的手,却如磐石般坚定。张老板和刘叔青筋毕露的手臂爆发出蛮力,号子声在风雨中炸响:“一!二!三!拉——!”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腰间传来,林明远被猛地拽向水面。他呛咳着,贪婪地吸入混杂雨水的空气,视线模糊中看到几张焦急的脸。王大爷半个身子探进窗口,粗糙的大手死死抓住他的衣领。邻居们齐声发力,绳索绷直如弓弦。林明远借着这股力,双脚在滑腻的墙壁上奋力一蹬,整个人被拖出了破窗,重重摔在门外齐腰深的污水中。

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剧颤,但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驱散了溺水的阴霾。他趴在泥水里剧烈咳嗽,吐出腥臭的污水。王大爷和几个邻居立刻围上来,七手八脚将他架起。

“没事了!林老师,没事了!”王大爷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用力拍着他的背。张老板解下自己的蓑衣,胡乱裹住林明远湿透发抖的身体。刘叔则警惕地盯着老刘头家仍在涌入污水的破窗,水流已经漫过窗台,屋内传来家具漂浮碰撞的闷响。

“快走!这里不能待了!”王大爷吼道,架着林明远就往高处退。邻居们簇拥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湍急的水流,退到后街相对干燥的石阶上。老刘头被安置在一旁,裹着不知谁递来的干毯子,虽然还在哆嗦,但眼神已恢复了些许神采,感激地望着林明远。

林明远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喘息未定。雨水依旧疯狂抽打着脸颊,但方才濒死的恐惧和此刻众人手掌传来的温度,形成奇异的对比。他抬眼望去,后街的邻居们——张老板、刘叔,还有几个叫不出名字的面孔——都浑身湿透,脸上混杂着疲惫、后怕,却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们的目光交汇时,无需言语,一种无声的默契在雨幕中流淌。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是整条街的守望。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流浪汉壮实的身影冲破雨幕,手里拎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身后跟着老人和女孩。女孩怀里紧紧抱着几件干衣服,老人则拄着一根临时削制的木棍,脚步虽蹒跚,眼神却锐利如鹰。

“林老师!”流浪汉冲到近前,不由分说将陶罐塞到林明远手里,“快!姜汤!驱寒的!”罐壁滚烫,辛辣的姜味混着红糖的甜香钻入鼻腔。林明远冰冷的手指触到暖意,指尖的颤抖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女孩踮起脚,将一件厚实的旧棉袄披在他肩上,小脸冻得发白,声音却异常清晰:“爸让我拿来的。”她口中的“爸”,是王大爷。老人则默默蹲下,用粗糙的手指检查林明远脚踝的擦伤,眉头紧锁:“骨头没事,皮外伤。水太脏,得尽快处理。”

林明远看着他们——流浪汉耳根发红,眼神躲闪却执意递着姜汤;女孩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前,眼神却亮得像星星;老人专注的神情,仿佛在修复一件珍贵的木器。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心口却像被那罐姜汤熨帖过,暖流悄然扩散。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的:“……谢谢。”

这一夜,无人安眠。风雨的咆哮成了背景音,后街的屋檐下、石阶上,挤满了避难的邻居。流浪汉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口破锅,在相对干燥的角落支起简易炉灶,用仅有的面粉和邻居凑来的几颗鸡蛋,熬煮着稀薄却热气腾腾的面糊。老人沉默地削着木片,用巧手将断裂的桌椅腿临时固定。女孩依偎在林明远身边,小声背诵着白天学过的课文,清脆的童音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王大爷则像个不知疲倦的哨兵,带着几个年轻人,轮流巡视水位,用沙袋加固着低洼处的门槛。

林明远裹着棉袄,小口啜饮着姜汤。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暖意从胃里蔓延开。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流浪汉笨拙却认真地搅动锅铲;老人专注的侧脸在炉火映照下镀上一层柔光;王大爷嘶哑着指挥若定;邻居们分享着食物,低声交谈,眼神里不再是往日的疏离,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奇异的亲近。窗外的暴雨依旧肆虐,但在这方寸之地,一种无声的暖流在悄然汇聚,驱散了浸入骨髓的寒意。他忽然想起妻子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明远,你看,再大的雨,也浇不灭人心里的那点热乎气。”当时他只当是安慰,此刻却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时,雨声……变了。不再是倾盆的狂暴,而是渐渐稀疏,从密集的鼓点化作零星的滴答。风也柔和下来,不再带着撕裂一切的蛮横。人们纷纷抬起头,望向东方。

雨,停了。

持续了整整九十九天的暴雨,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止息了。

死寂笼罩了小镇。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而是一种万物屏息的宁静。屋檐滴落的水珠敲打着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在寂静中传得很远。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天光,浑浊的积水开始缓缓退去,露出被冲刷得异常干净的青石路面。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被彻底清洗后的清新气息,带着一丝凉意,却不再刺骨。

不知是谁第一个走出屋檐,站在了空旷的街道上。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人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约而同地朝着小镇中心的广场走去。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踩在积水里的哗啦声,和偶尔一声压抑的咳嗽。

林明远被王大爷和流浪汉搀扶着,也汇入了人流。广场上已聚集了不少人,有熟悉的邻居,也有平时少有往来的面孔。大家浑身湿透,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彼此对视时,会心地点点头,或者轻轻拍拍对方的肩膀。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无声流淌。

广场中央那棵被暴雨蹂躏得枝叶凋零的老槐树,此刻静静地伫立着。不知何时,流浪汉默默地将那口煮面糊的破锅架在了树下,里面不知何时添了新柴,跳跃着温暖的火苗。老人则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块干燥的木料,用随身的小刀飞快地削着,木屑纷飞中,几个简陋却结实的小板凳渐渐成型。女孩帮着把凳子摆开,招呼着老人和孩子坐下。

王大爷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异常洪亮:“都……都没事吧?”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孔——老刘头裹着毯子坐在火边,脸色好了许多;张老板正帮着刘叔拧干衣服上的水;赵阿姨抱着小孙子,低声哼着歌谣。

“没事!”

“托大家的福!”

“多亏了林老师和王大爷!”

七嘴八舌的回应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汉子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要不是大伙儿……我家那口子抱着孩子,水都漫到炕沿了……是隔壁李婶砸开门,硬把我们拽出来的……”他说着,眼圈有些发红,朝着人群里的李婶深深鞠了一躬。李婶连忙摆手,脸上却露出腼腆而自豪的笑容。

像是打开了闸门,更多声音涌了出来。

“我家屋顶漏得跟筛子似的,是前街的老陈头,冒雨爬上房帮我盖了油布!”

“我家囤的米都泡了水,是王婶端来了一锅热粥……”

“后街水最深,要不是林老师带着人砸窗救人……”

每一句低语,都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小小的涟漪。人们讲述着昨夜各自的惊险与获助,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朴素的叙述。那些平日里被忽略的面孔,此刻都鲜活起来。流浪汉默默地往火堆里添着柴,火光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耳根依旧微红。老人停下了手中的刻刀,静静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焰。女孩依偎在林明远身边,仰着小脸,听得格外认真。

林明远站在人群边缘,听着这些细碎却温暖的讲述。冰冷的湿衣贴在身上,寒意却早已消散。他看着广场上的人们——那些曾经因为连绵阴雨而眉头紧锁、彼此疏离的邻居们,此刻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柔和。雨水冲刷掉了往日的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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