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调研报告
火车到站时已经入夜了。
陈建国推着自行车往家走,背包里那个档案袋随着颠簸一下下硌着他的背。他想起方主任说的话,心里沉甸甸的。
到家时母亲还没睡,端出碗热汤面:“锅里温着呢,快吃。”
父亲披着棉袄出来,坐在他对面点起烟袋:“省里咋样?”
“说了该说的话。”陈建国放下碗,“还接了个任务。”
他拿出档案袋放在桌上。父亲摸了摸纸面,没打开:“要写东西?”
“嗯,写份报告,说真话的报告。”
烟雾在煤油灯光里盘旋。“写吧。”父亲吸了口烟,“该写就写。”
第二天,新招的村民开始清理村东头那五十亩盐碱地。狗剩现在是技术组长了,带着十二个人干活。
“建国哥,这地真能种蘑菇?”狗剩擦着汗问。
“慢慢改。”陈建国蹲下抓了把土,“先试五亩。”
晚上,陈建国开始写报告。
他把煤油灯拧亮,摊开笔记本和那份提纲。问题都很尖锐:“地方干部如何设卡?”“税费征收有哪些问题?”
笔在纸上悬了很久,他才写下标题。
第一个晚上只写了三页半。写写停停,涂涂改改。有些话写上去又划掉——太尖锐了。有些事想写,但得隐去人名地名。
凌晨一点多,父亲端来碗鸡蛋汤。
“不好写?”
“嗯。”陈建国揉着眼睛,“说轻了没用,说重了怕惹麻烦。”
父亲抽了口烟:“你就写,如果政策是阳光,为什么照不到背阴处?”
陈建国愣住了。
“阳光好的地方谁都看得见。”父亲磕掉烟灰,“背阴的地方,得有人指出来。”
第二天,陈建国开始走访。
他骑自行车去三十里外的王家沟。王老三的养鸡场在村西头,竹竿搭的棚子,两百多只鸡。
“跃进蘑菇!听说过!”王老三递过烟。
聊到养鸡顺不顺利,王老三苦笑。他从木箱里拿出个铁盒子,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票据。
“三天两头来人。畜牧站的、防疫站的、工商的、税务的……”他一张张翻看,“这个要办证,那个要交费。”
动物防疫合格证工本费两块。畜禽养殖登记费五块。个体工商户管理费每月十块,定额收。
还有几张罚款单。一张“卫生不达标,罚款十五元”,另一张“擅自扩大养殖规模,罚款二十元”。
“我从一百只扩大到两百只,没重新报批。”王老三叹气,“报批就得送礼。我算算,不如认罚。”
陈建国拿出相机:“这些票据,我能拍一下吗?”
王老三犹豫了:“你拍这个干啥?”
“写材料反映情况。”陈建国看着他,“放心,不写您名字,就用‘某养鸡户’。”
王老三盯着他看了很久。“行吧。”
闪光灯在昏暗的鸡棚里一次次亮起。
半个月里,陈建国跑了四个县,看了十二个个体户。养鸡的、种菜的、做豆腐的、开小饭馆的……每个人的故事不一样,但困境相似:证件多,收费杂,罚款随意,办事得送礼。
在最后一个县,他差点被发现。
那是个做粉条的小作坊。老板姓李,正聊着工商收费的事,门外响起摩托车声。一个穿制服的工商干部进来了。
“老李,这个月管理费……”干部看见陈建国,“这是?”
“跃进大队的,来学做粉条技术。”陈建国合上笔记本。
“学技术?”干部打量他,“带本子记啥呢?”
陈建国翻开本子,指着画的粉条流程图:“您看,晾晒环节李老板有独到方法。”
干部瞥了一眼,没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在招待所,陈建国给方主任写信说了情况。回信很简短:“谨慎行事,安全第一。”
走访结束,真正的写作开始了。
陈建国把自己关在屋里,煤油灯常常亮到后半夜。三个笔记本摊在桌上,还有冲洗出来的照片——他在县照相馆自己冲的,暗房里红色的安全灯下,那些票据的影像慢慢浮现。
写作比走访更折磨人。
第一个困境是选择。十二个案例,只能选最典型的。他挑了八个,每个行业一个。
第二个困境是表述。问题太尖锐,怎么写才有力量又不被定性为“攻击”?他决定用最朴实的语言,只说事实。
他在稿纸上写:“案例三:某县粉条作坊,月营业额约300元。工商管理费定额每月15元,占比5%。而根据省里文件,管理费应按营业额的0.5%-1.5%收取。该作坊实际缴费比例是规定上限的三倍以上。”
写到这里他停了笔。“某县”要不要写具体?写了可能惹祸;不写力度不够。犹豫再三,他加了句:“该县工商局解释是‘便于管理’。”
第三个困境是建议。他列出十条:简化审批、公开收费、限制重复检查……写完后自己看着都心惊。每一条都在动某些人的奶酪。
最难写的是根源分析。稿纸废了十几张。最终他写下:
“调研发现,中央和省里的政策是好的。但基层执行中常出现变形。变形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有些干部思想还没转过来;二是有些部门把管理权变成了‘创收权’。”
写到这里他停笔良久。这段话可能得罪一大批人。
窗外的天色开始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写下去。
报告结构清晰起来:
第一部分:活力与希望。写那些成功的个体户。
第二部分:阻力与变形。八大案例,十大类问题。
第三部分:根源分析。
第四部分:具体建议。
最后一个凌晨,他写完了结尾:
“改革开放是民心所向。但好政策需要好的执行,需要清除障碍。这些障碍不除,改革的阳光就照不进背阴处。”
写完最后一个**,笔从手中滑落。
报告总共八十七页。他用针线装订成册,装进新档案袋。
他看着这叠稿纸,忽然想到,这些字可能比蘑菇本身更重。蘑菇喂饱肚子,这些字想喂饱的是公平和希望。
第二天,他去邮局寄出第一部分材料。
“这是啥?”工作人员问。
“技术资料,省农科院要的。”
“平信八分,挂号两毛。”
“挂号。”
档案袋被扔进邮袋时,陈建国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把一部分自己寄走了。
等待的日子开始了。
起初一切如常。示范基地在扩建,父亲试验出新配方,狗剩能独立调配培养料。
但一周后,变化来了。
县税务局来了两个人,“年度例行检查”,查账目。查了两天,没查出问题。
接着信用社说贴息贷款“暂缓审批”。
然后是谣言。村里有人说闲话:“陈建国在省里乱说话,得罪领导了。”“他那蘑菇基地欠一屁股债,快撑不住了。”最后变成:“陈建国要被抓了,大棚要充公。”
母亲急得嘴角起泡。弟弟放学回家,眼睛红红的:“学校有人问我哥是不是要坐牢。”
那天晚上,陈建国去了梁书记家。
梁书记正在看文件。“我知道。”他放下老花镜,“税务局去了,信用社卡了,闲话也传了。坐吧。”
“梁书记,我……”
“你那份报告寄出去了?”
“寄了第一部分。”
梁书记点点头,从文件堆里抽出一份红头文件:“这个,我让办公室加了一条。”他指着其中一段,“‘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以任何名义对专业户进行重复检查、随意罚款’。明天发到各公社。”
“我做得对?”
“对。”梁书记看着他,“但你要有准备。你动的是一张网。网破了,蜘蛛会急。”
“那我该怎么做?”
“该种蘑菇种蘑菇,该带徒弟带徒弟。”梁书记弹掉烟灰,“你只要踏踏实实做事,不给人抓把柄,我就有理由保护你。”
从梁书记家出来,陈建国心里踏实了些。
又过了一周,方主任来电话了。电话打到县城邮局,老韩骑车来村里喊他。他蹬车赶到邮局,气喘吁吁拿起话筒。
“小陈,报告收到了。”
“方主任……”
“第一部分写得很好,很扎实。第二部分什么时候寄?”
“这两天就寄。”
“好。”方主任顿了顿,“但情况有变化。报告被省里某位领导看到了,震动不小。现在有两派意见:一派认为揭露问题是为了解决问题;另一派认为这是夸大困难,否定成绩。”
“那报告……”
“暂不公开,但作为‘内部参考’送省委主要领导。”方主任说,“这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你要有心理准备,可能会有些反弹。”
“已经开始有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保护好自己。”方主任最后说,“改革是场持久战。”
挂断电话,陈建国在邮局门口站了很久。
回家后的第三天,他收到一封信。
没有落款,信封是普通牛皮纸,邮戳是省城。拆开,里面只有一张剪报,从省报上剪下来的。文章标题是:《正确认识改革中的主流与支流》。
文章很长,核心意思是:改革成绩是主要的,问题是支流;要看到光明面,不要夸大困难;个别典型取得成绩就居功自傲,传播负能量,这是错误的……
文章不点名,但每句话都像针。
剪报边缘,有人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很潦草:
“有人要对号入座了。小心。”
陈建国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炭盆边。用火钳拨开炭灰,露出底下暗红的炭火。划着火柴。
火苗在指尖跳动。
他把剪报凑到火苗上。纸张边缘卷曲起来,变黄,变黑,火舌吞噬了那些铅印的字,吞噬了那行铅笔小字。
父亲推门进来,看见炭盆里的灰烬。
“起风了?”父亲问。
“嗯。”陈建国说,“要变天了。”
窗外,乌云从西北方向压过来。风穿过窗缝,发出呜呜的声响。
1983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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