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的广播在闷热的空气里回荡。

洛奇站在检票口前，手里攥着那张淡蓝色的车票，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身后是父母絮絮叨叨的叮嘱，身前是通往另一个城市的闸机。他深吸一口气，拉起那个半旧的行李箱。

轮子滚过水泥地面，发出规律的咕噜声。

就像他过去十八年的人生，平稳，规律，一眼能看到尽头——直到三个月前那个傍晚。

“K136次列车开始检票——”

机械女音切断了他的思绪。人群开始向前涌动，洛奇被人流推着穿过闸机，踏上通往站台的长长扶梯。玻璃窗外，江城的天空灰蒙蒙的，九月的暑气还未完全散去。

站台上挤满了人。

新生，家长，大包小包的行李。喧闹声、告别声、行李箱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有的、属于开学季的嘈杂。洛奇找到自己的车厢号，将行李箱提上踏板时，手腕的筋络因用力而凸起。

车厢里冷气很足。

他找到靠窗的位置，把行李箱塞进头顶的行李架。坐下时，窗玻璃映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眉眼干净，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周磊说他这副样子“看起来就很计算机系”，冷冰冰的，像没感情的代码。

但只有洛奇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层壳。

火车缓缓启动。

江城站台的景象开始向后滑动，先是缓慢，然后加速。熟悉的街景、熟悉的建筑、熟悉的江岸线——那些他生活了十八年的画面，正一寸寸从视野里剥离。洛奇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然后他翻开了手机。

屏幕亮起，锁屏壁纸是默认的星空图。他划开，点进微信。聊天列表往下滑了很久，才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停住——那个备注名是“林葵”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三个月前。

是他发的：“录取结果出来了，清北大学计算机系。你呢？”

没有回复。

再也没有。

洛奇盯着那个对话框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下去。他又按亮，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没有点进去。而是退出来，点开相册，快速划过那些高中时代的照片——运动会、班级合照、毕业典礼。

然后在某一张上停住。

照片里是学校的图书馆，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书架上。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侧身站在光影里，手里捧着本书，长发垂在肩头。拍照的人技术很烂，画面有些模糊，女生的脸也不太清晰。

但洛奇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记得空气里漂浮的灰尘，记得窗外知了的鸣叫，记得她翻书时轻轻翘起的小指。记得她抬头看他时，眼睛里的笑意像夏日清晨的露水。

“说好了哦，我们一起考清北。”

她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可最后填志愿的那天，她改了主意。父母说北京太远，说女孩子应该留在省内，说那所省内的一本大学“更稳妥”。她没有反抗，只是在电话里哭着说对不起。

洛奇说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

火车驶出江城地界，窗外的风景换成了连绵的田野和零散的村庄。洛奇关掉手机，从背包最底层摸出一个硬壳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边角已经磨损，里面是他高中三年写的东西。

不是日记。

是故事。

破碎的、零散的、不成体系的故事片段。有奇幻的冒险，有科幻的遐想，更多的是关于青春和心事的细碎片段。他翻开某一页，上面用蓝色水笔写着一段对话：

“你会一直写下去吗？”

“会啊。你呢？”

“我也会。那我们说好了，以后你写故事，我画画，我们合作出一本书。”

字迹娟秀，不是他的。

洛奇的手指在那行字上摩挲了一下，然后合上笔记本。他从背包侧袋掏出一把小锁——那种文具店五块钱就能买到的密码锁——咔嚓一声，把笔记本锁了起来。

钥匙被他捏在掌心，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

同车厢的人开始闲聊，有人分享零食，有人打起了扑克。洛奇戴上耳机，随机播放了一首歌。前奏响起的瞬间，他愣了愣——是周杰伦的《晴天》，高中毕业晚会上，她唱过的那首。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歌声流淌。

洛奇闭上眼睛。

火车在铁轨上疾驰，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这声音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坐绿皮火车去省城，他趴在车窗边，看外面的世界飞快地后退。那时候觉得远方很神秘，觉得长大是件值得期待的事。现在他真的长大了。

也真的要去远方了。

可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块什么。

耳机里的歌切到了下一首，是纯音乐，钢琴曲。洛奇睁开眼，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开机，登录“星海阅读”的作者后台。用户名“星河”自动填充，密码是他和她的生日组合。

回车。

后台界面跳出来。

最新连载的小说叫《时光碎片》，已经断更两个月了。数据惨淡，收藏数停在三位数不动，最新章的评论只有三条，其中两条是广告。编辑三天前发来的消息还挂着未读标志：“星河，最近忙？新书大纲有想法了吗？”

洛奇盯着那条消息看了会儿，没有回复。

他点开Word，新建文档。

空白页面在屏幕上展开，光标在左上角闪烁。车厢里的灯光有些暗，洛奇调高了屏幕亮度。手指放在键盘上，却不知道要写什么。

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试图写一个长篇——关于青春，关于遗憾，关于未完成的约定。但写了两万字就写不下去了。那些文字像干涸的河床，挤不出半点水分。

也许他真的没有才华。也许那些在深夜涌动的倾诉欲，不过是少年心事的无病**。

洛奇关掉文档，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清北大学”。官网首页跳出来，是校园正门的照片，梧桐树成荫，红砖建筑在阳光下泛着暖光。他一张张翻看着校园风景——图书馆、教学楼、操场、宿舍区。

陌生的地方。

将要生活四年的地方。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周磊发来的微信：“洛哥，你上火车没？我明天早上的高铁，咱们宿舍见啊！对了，我打听到咱们宿舍另外两个哥们，一个山东的，一个四川的，听说人都挺好……”

洛奇回了个“嗯”。

周磊是他高中同学，不同班，但在同一个文学社待过。毕业后才知道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甚至分到了同一间宿舍。周磊性格外向，自来熟，消息灵通，有他在的地方永远不会冷场。

和洛奇完全是两种人。

但也许这是好事。

洛奇想，大学生活需要一点热闹，需要一点声音，需要一点能把他从那种沉闷状态里拽出来的力量。否则他可能会一直陷在那个蓝色笔记本里，陷在那段无疾而终的青春里。

火车穿过隧道。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了整个车厢，窗玻璃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洛奇自己的脸——年轻，却没什么生气。隧道里的灯光在窗外连成一条流动的光带，飞快地向后掠去。

然后重见光明。

窗外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夕阳正在西沉，把天空染成橙红和金黄的渐变色。远山如黛，田野如毯，零星的电线杆矗立在暮色里。很美，像电影里的空镜头。

洛奇举起手机，想拍下来。

但按下快门前又放下了。

有些风景适合留在记忆里，而不是存储在电子设备中。就像有些人，有些事，只适合锁在笔记本里，然后慢慢忘记。

乘务员推着小车经过，售卖晚餐。洛奇要了一份盒饭，打开，是普通的火车餐——米饭、红烧肉、炒青菜、半个卤蛋。味道很一般，但他吃得认真，一口一口，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吃饭时，他注意到斜对面坐着一对母女。

女孩看起来也是新生，扎着马尾辫，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母亲在絮絮叨叨地叮嘱：“到了学校要和室友处好关系”“饭要按时吃”“晚上别熬夜”“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说”……

女孩有些不耐烦：“妈，我都知道啦。”

洛奇低下头，继续吃饭。他的父母今天也来送站了，说了类似的话。母亲甚至偷偷抹了眼泪，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学，别想家”。但他知道，他们更想说的是“别想她”。

可有些事，不是不想就能不想的。

吃完饭，洛奇收拾好餐盒，去车厢连接处扔垃圾。那里站着几个抽烟的男人，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他快步穿过，回来时，车厢里的灯已经调暗了，很多人盖着外套开始睡觉。

洛奇坐回座位，看了眼时间。

晚上八点四十。

离清北市还有六个小时。

他从背包里拿出那本《C语言程序设计》——假期里提前买的教材，已经翻过一遍。但此刻看不进去，那些代码像天书一样在眼前飘。索性合上书，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窗外偶尔闪过几点灯火，是沿途的村镇。

那些灯火很温暖，但离他很远。

就像记忆里的某些片段，明明曾经触手可及，现在却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失真，再也回不去了。

洛奇戴上耳机，点开了一个播客节目。主播的声音很温和，在讲关于“告别”的话题。他说，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告别童年，告别青春，告别某些人，最终告别自己。

“但告别不是遗忘，而是收纳。把那些珍贵的东西收进心底的某个抽屉，然后锁上。你知道它们在那里，但不会经常打开。因为你要往前走，要腾出空间装新的东西。”

洛奇闭上眼睛。

火车继续向前。

六个小时后，他将抵达一个陌生的城市。

四年的新生活将在那里展开。

那里没有林葵，没有高中的梧桐树，没有那些说不出口的约定。那里只有代码、学业、陌生的面孔，以及一个需要重新开始的自己。

也许真的该告别了。

洛奇握紧口袋里的那把钥匙，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然后他松开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但远处，已经能看到零星的城市灯火。

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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