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刘弗陵，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他知道茂陵，父亲从十六岁登基就开始修建，那个地方足足修了五十三年，据说茂陵的地宫深达三十丈，里面灌满了水银，模拟江河湖海，穹顶之上镶嵌夜明珠，模拟日月星辰，这是仿造始皇帝陵修建的。

那里便是父亲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可以永远统治的死后王国。

“准。”在丞相田千秋汇报完，刘弗陵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听上去十分单薄。

在丧葬事宜结束后，接下来是太尉汇报军务，御史大夫汇报监察，大司农汇报财政......每一项都是四位辅政大臣事先商议好的，皇帝刘弗陵只需要说“准”或“再议”。

直到桑弘羊出列，这位六十五岁的老臣声音洪亮，“陛下，先帝在位五十四年，北击匈奴，南平百越，东定朝鲜，西通西域，先帝连年用兵，国库早已空虚，臣请自即日起，暂停一切非必要工程，削减宫中用度，与民休息。”

还不待刘弗陵开口说话，一旁的霍光立刻反驳道：“御史大夫此言差矣，先帝功业，岂可半途而废啊？北方的匈奴虽遭重创，但未彻底臣服，而西域虽已通商，但未完全稳固，此时收缩，前功尽弃。”

“那敢问大将军，这钱从哪里来？”桑弘羊针锋相对，并不让步，他身为掌管国家钱财，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那太仓的存粮只够支撑三个月，少府存金也已不足五万斤，按照大将军所言，难道我们还要再增加赋税，让刚刚喘息的百姓再陷水火？”

“可以发行皮币......”

“皮币之害，犹在眼前！”

霍光和桑弘羊两人，居然在朝堂上争执起来。

一个要延续武帝的扩张政策，一个要转向休养生息，朝堂上的官员也分成了两派，有的支持霍光，有的支持桑弘羊。

刘弗陵透过冕旒看着这一切，他又一次想起父亲最后那封诏书里的忏悔，“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

同时，他也想起母亲生前说过的话，“你父皇打了一辈子仗，该歇歇了。”

“够了。”就在朝堂吵的不可开交时，刘弗陵开口道。

声音不大，但满朝文武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龙椅上的那个小小身影。

“两位爱卿所言都有道理。”刘弗陵慢慢说，“然国事当循序渐进，朕意，军事上，暂停大规模出征，但边防守备不可松懈，财政上，削减宫中用度三成，但不可增加百姓赋税。具体细则，请四位辅政大臣三日内拟出方案，到时候再议。”

霍光和桑弘羊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这个八岁的皇帝，竟然能在两人的激烈争执中找到平衡点，提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

“陛下圣明。”两人同时躬身。

接下来又议了几件事，刘弗陵都处理得有条不紊，他虽然年幼，但记忆力极好，昨天霍光给他讲的朝中主要官员的名字、官职、背景，他几乎全记住了，每次发言都能准确叫出对方的名字，这让许多老臣受宠若惊。

一个时辰后，朝会结束。百官退去，殿内只剩下刘弗陵和四位辅政大臣。

“陛下今日之表现，远超臣等预期。”霍光由衷地说。

刘弗陵摘下沉重的冕旒，露出一张疲惫的小脸，“都是大将军教导有方。”

“但陛下不该在朝堂上直接裁决。”上官桀皱眉，丝毫不忌讳，“按先帝遗诏，朝中大事当由大将军决断，陛下年幼，容易被那些臣子们误导。”

上官桀这话说得很不客气，金日磾看了上官桀一眼，没说话。

“左将军的意思是，朕不该有自己的想法？”刘弗陵问。

上官桀一愣，没想到刘弗陵居然如此直接：“微臣不敢，只是......”

刘弗陵从龙椅上站起来，虽然个子比较矮，但眼神锐利，“只是朕是傀儡，该安分守己，对吗？左将军，父皇选你们四人辅政，是要你们辅佐朕，不是代替朕，今日朝堂之事，若朕不开口，你们要吵到什么时候？”

刘弗陵丝毫没有给他们面子，这话说完之后，霍光等四人陷入沉默。

刘弗陵缓缓走到殿侧的山河屏风前，这是父亲最喜爱的屏风，绣着大汉十三州的地图，他伸出小手，抚过上面的丝线。

“这是幽州，燕王的封地。”刘弗陵指着东北方向，缓缓说道，“父皇驾崩，燕王叔必定不服，他年长于朕，且有战功在身，想必他以为会传位给他吧。”

又指向东南接着说道，“这里是广陵吧，胥王叔的封地，他勇武好斗，但无谋略，容易被煽动，属于听人劝，拼命干的那种。”

接着，再指向西北，“这里是河西四郡，当念李广利叛逃后，这里的驻军一直不稳固，北方的匈奴若得知父皇驾崩，很可能趁机南下。”

最后指向长安，瞥了一眼霍光等四人，缓缓开口道，“而这里，四位辅政大臣各怀心思，朝中官员观望摇摆，左将军啊。”他转向上官桀，“你说说看，如今这样的局面，朕该不该说话？”

这话听的在场四人心神震动，一旁的上官桀更是被怼的哑口无言。

霍光心中已经无比震撼，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位小皇帝，居然把局势看得如此透彻，他之前还以为刘弗陵的聪慧只是小聪明，现在看来，这位陛下是有真正的帝王之资，比先帝都是不遑多让。

“陛下洞察秋毫。”霍光率先躬身，态度十分到位，“臣等受教。”

刘弗陵摇摇头，“洞察秋毫又如何？朕才八岁，无兵无权，甚至连这未央宫、这长安城都走不出去，最后真正能够做事的，还是你们四位爱卿。”

他走回龙椅，重新坐下，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年幼的孩子，“四位卿家，不如我们之间做个约定吧，朝堂之上，你们给朕体面，朝堂之下，朕给你们实权。但有一条，你们几人做的任何决定，必须要让朕知道，朕可以不反对，但不能不知情。”

四人交换眼神，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几位，成交吗？”刘弗陵问。

霍光第一个跪下，“臣谨遵陛下旨意。”

上官桀、金日磾、桑弘羊随后跪倒。

“好。”刘弗陵笑了，笑容里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之感，“那现在，你们告诉朕，燕王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霍光心中了然，急忙禀报，“陛下，燕王已经派使者进京，名义上是吊唁先帝，实则打探消息，使者今早已到长安，住在燕邸。”

“使者是何人？”

“燕国中尉王恢，乃是燕王的心腹，此人能言善辩，擅长刺探情报。”

刘弗陵想了想，“父皇灵前，诸侯王使者都要跪拜哭灵，让他来吧，朕要见见他。”

“陛下，这恐怕不妥......”上官桀想要劝阻。

“有什么不妥？”刘弗陵反问，“他是来吊唁父皇的，朕作为皇子，在灵前接见吊唁者，天经地义，还是说，左将军怕朕应付不了？”

上官桀低头：“臣不敢。”

“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巳时，父皇灵前，朕要接见各国使者。”刘弗陵站起身，“朕累了，退下吧。”

随后，霍光四人退出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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