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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7章 卧云坞内


九月丙寅,经过近十日的跋涉后,李矩一行终于抵达目的地。

    此时两军在雒县的战事已经接近停滞。李雄无法冲破刘羡布置的防御,刘羡也因为缺乏舟师的原故,无法彻底将雒县封死。两军的对峙持续日久后,似乎单纯已经转变为一种的精神战,谁能硬挺着不撤军,谁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正如李雄所言,劣势实际上在刘羡这边。毕竟他的补给线太过漫长,就算什么都不干,单纯地在雒县扎营,其粮秣损耗也接近于李雄的三倍,长此以往对峙下去,成本极高。好在刘羡此时的地盘倍于李雄,已然成为巴蜀最大的势力,同时又从天师道教徒中缴获了大量物资,所以仍然能够坚持。

    但如果不改变这个局面,汉中军的后勤会先一步崩溃,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可实际上,所有知情的汉中军高层其实明白,目前汉中军最重要的问题,从来都只有一个,那便是安乐公刘羡的健康问题。

    而李矩抵达卧云坞时,距离刘羡确诊疽毒,已经有差不多三个月了。

    这一日天高云淡,秋风吹过坞前的竹林,卷起地上的成堆枯叶。纵使竹林依旧苍翠如昔,但空气中的凉意依然在倾诉着萧瑟。往日令人烦恼头疼的蚊虫苍蝇全不见了,但许多候鸟也随之而消失,连带着坞堡也变得极为凄清幽静。仅有两三只家猫趴在院墙上,即使眼见轺车抵达门前,依旧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然后又蜷缩成毛团似的晒太阳。

    李矩下车时,门口的侍卫等待已久,他们立刻围上来追问身份:“敢问您就是李府君?”

    “是啊,我就是。”李矩将印绶递给为首的人看,然后又让李秀等一行人下车,并向侍卫解释道:“他们都是我找来的医师。”

    说罢,侍卫们立刻开始了极为苛刻的检查。他们不管来人的身份是谁,为了保证安全,带来的每个箱子都要打开来,一样样地进行检验,确保没有私自携带有违禁的利器。每个人都要搜身,哪怕是李秀也不例外,只是男女授受不亲,于是侍卫便从坞内唤来一名侍女,让她到竹林内进行检查。

    检查完毕,李秀等人终于得以入坞。可见坞内防御极为严密,可谓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院中墙上,到处都是甲士,任何人的任何动作,都在他们的视线之内。这无疑给坞内带来了许多紧张气息,医师们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心中不禁开始七上八下。

    而通过两条行廊后,一行人停在一座小院前,然后就见到了安乐公府掾吕渠阳。吕渠阳见到李矩,连忙上前招呼:“李君,你终于来了!”

    李矩自是颔首,直奔主题地问道:“兄长病情如何?”

    吕渠阳顿时露出消沉之色,摇首道:“近来很不好,原本一直用那几个方子压毒,但近来似乎压不住了,主公的右臂浮肿得厉害,连带着意识也不甚清醒。所以李司马(李盛)封锁了消息,又加多了岗哨。”

    李矩听罢,也难免面色沉重,他问道:“现在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多吗?”

    “现在还不多。”吕渠阳看了一眼李矩身后,前倾着低声道:“但主公的意思,恐怕是不打算再瞒下去了。”

    “不打算……”李矩起初还有些费解,但很快反应过来,刘羡是感觉到自己的死期已近,如果身体真的撑不下去,他就要做全面托孤的准备了。

    这个消息让他的心情更加悲凉,长抒一口气后,询问道:“我现在能见兄长吗?”

    “当然。”以李矩的身份,吕渠阳自然不会拦他,他只是将目光望向李秀等人,问道:“可这些人……”

    “这些是我找来的医师,多是宁州的名医,说不得有用。”说到现在,李矩其实也没有了信心,但还是向吕渠阳和声解释道。

    这段时间,吕渠阳早已见多了医师,已有些麻木了,他挥手道:“那也要不了这么多人,选个三四位医术最好的进去便可,其余人先到一旁歇息吧。”

    于是李矩就挑出李秀在内的四人,随吕渠阳一同入内。而到了院内,又是另一番风景了。院内一共九间房屋,除了正中间的大房之外,左右两侧各有四间厢房,布置非常简约。左侧四间是交给医师的,让他们诊断问疾,通报病情。右侧四间则隶属于安乐公府,专门接收来自各地的文件情报,以整理消息,商量对策,然后上呈刘羡。而中间的那座房舍,便是刘羡的住所。

    院内由李盛主管,他和李矩寒暄了几句,便放他们入房去面见刘羡。

    时隔近半年,李矩终于再次见到了安乐公。由于关上了窗户,此时室内较为昏暗,只在床榻边点燃了火炉,火炉的火光不断闪烁着,映照出床榻上刘羡瘦削的身形。因为肩部生疽的缘故,刘羡斜躺在榻上,着一身宽袍,用特制的几子支撑着,整个人披头散发,面容上没有血色,紧闭着眼睛。李矩见了,不免心中恻然,连忙跪伏在地,向刘羡问候。

    刘羡听到声音,缓缓睁开双眼,注视李矩良久,终于说道:“原来是世回啊,好久不见了!”

    他的声音颇有些喑哑,就好像一条随时会断流的溪水,让听者心中一紧。

    好在刘羡的头脑依旧很清醒,他接下来问了李矩几个问题,都是关于巴西战事的。李矩皆对答如流,并向他询问关于夷人俘虏的处理事宜。

    刘羡想了片刻,回答道:“都放了吧,若是他们回不去,可以把这个难题送还给罗尚。”

    李矩闻言,不禁拍掌叫绝,这确是个好思路。军士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罗尚既然主动抛下了这些人,这些人即使回到罗尚手中,也不会再信任罗尚,罗尚顾及于此,也不敢再用他们。最后的结果,要么只能将这些人礼送出境,要么就只能起兵火并。而无论罗尚怎么选,最后都是自食恶果,而白白让刘羡得了好名声。

    见刘羡精神还好,李矩心中大为高兴,他连忙对刘羡道:“兄长,我给您带来了几位医疗,给您看一看。”

    刘羡笑着推辞道:“好像没什么用处,不必费心了吧!”

    “怎么可能没用处?”李矩严词道:“多少人的性命安危系于兄长一身,兄长怎能不爱惜呢?讳疾忌医,那是昏君之所为!”话毕,立刻让李秀等人上前查看。

    刘羡当然不是讳疾忌医之人,只是这几个月来,前来看望的医师有些太多了,虽然医师的身份各不相同,但每当他心中升起希望时,得到的回答却是一样的,他们都束手无策,不敢下手治病。如此经历得多了,刘羡的内心已经逐渐坦然,他觉得与其欺骗自己,不如就这么接受命运。回顾以往的三十多年岁月,他能够对得起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上苍也并非是格外苛待自己,只是自己还不够好运罢了。

    当然,刘羡的心中仍然有许多遗憾与不甘心,他总觉得再给自己一些时间,他能做到更多,做得更好。可对于眼下的自己而言,他已不想再花时间在上面纠结,不然对于死亡以后的安排与判断,可能会丧失理智与冷静。

    在这种时候,刘羡是尤其是自负的。他毕竟是想要当皇帝的人,无论多么谦虚,总觉得自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尤其是对生死的看法。但实际上,这其实是一种幻觉,没有人能做到全知全能,哪怕是对自己的命运。

    因为李矩的坚持,刘羡到底脱掉上衣,趴在床榻上让医师们审视。可以看到,右肩的疔疮已经看不见了,继而是一大片紫黑色的肿胀,从右肩蔓延到脖子以及右臂处。刘羡浑身滚烫,而皮肤则呈现出一种淡紫色,看起来甚是可怕。

    在看过疽疮后,李秀与几名同行商量了片刻,继而对李矩通报道:“府君,这病拖得太久了,若是用外敷内服之类的正常疗法,安乐公的疽伤确实无法根治了。”

    还没等李矩失望,李秀又补充道:“只能激进一些,用重疗法,说不定还有希望。”

    “重疗法?那是什么?”李矩先是愕然,随即大喜。

    李秀解释道:“先用艾灸外烧之法刺激体内之毒,活络血液经脉,然后再开刀挖去烂肉,这样可以利用活血将安乐公的淤血与脓水都逼出来,我们下刀也就容易一些。”

    等李秀说罢,另一位名叫董康的老医师补充道:“只是这种疗法颇有风险,安乐公如今身体衰弱,体热如火。如果再在身上艾灸,必使得体热更高,不知安乐公能不能承受得了?而且这么做,我等也不敢说有很高的把握,若是动手慢了,也可能让安乐公失血而死。”

    李矩问道:“那到底有几成把握?”

    董康伸出三根手指,徐徐道:“三成,风险很大,所以我们才称其为重疗法,也请安乐公与府君慎重。”

    此言一出,旁听的刘羡先是一愣,随后心中探出一丝曙光,肩部的痛患也随之而减弱,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也不知是笑自己的无知,还是笑医师的慎重。他先是对一旁的李矩道:“我还以为死定了,没想到还有三成,已经很多了。”

    他随即穿好袍服,强撑着坐起来,转而问李秀道:“医疗觉得什么时候治合适?”

    “越快越好,病情不能再拖了。当然,要先需要备好药材。”

    李秀见屋中有现成的笔墨纸砚,便坐下来拿了张纸,又磨了墨,她稍作思忖,便打定了主意,一面书写一面说道:“艾灸的线香需要现制,还有止痛的曼陀罗,止血的龙葵,哦,还有事后补血的黄精、党参……”

    她一口气写下了五道药方,交给陪同的吕渠阳。吕渠阳这段时间看多了药材,此时读罢药方,心中已然有数。他对刘羡道:“殿下,有几味药暂时没有,但五日之内,应该就能找齐。”

    “五日。”刘羡沉吟道:“那就定在七日之后吧,我刚好还需要一些事务要交代清楚。”

    他转首望向李秀,问道:“是姑娘为我下刀吗?”

    “是。”李秀点点头,淡然自若地说道:“殿下此病,在我们南中并不少见,我在军中治过一些,也算有点经验。”

    “好啊,看来名医不分男女,到时就麻烦姑娘了。”

    于是刘羡就敲定了开刀治病的事宜。听闻刘羡的病症终于有治,坞内低沉的氛围顿时一扫而空,但其中也不免有一些反对的声音。如李盛就怀疑,这一切是否太仓促了。须知李秀等人出自南中,身份并不能确定,若是对刘羡怀有恨意,或是罗尚的死忠,以医治刘羡为由借机治死刘羡,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但刘羡决心已定,他极为平静地对李盛说:“人一生中,往往有三次重大危机。”

    “少年时代,因为年轻气盛,不懂得克制自己,做事往往过于冲动,不顾及后果……青年时期,则容易因为取得一点小小的成绩而沾沾自喜,为挫折而感到加倍气馁,继而踟蹰不前,怨天尤人,以为是命运不公。”

    “而到了中年,人以为自己已经功成名就,继而骄傲自满,固步自封。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不愿意进行新的尝试,却以为看透了世间的真理。但实际上,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此后的岁月也不过是单调的重复罢了……”

    说到这里,刘羡用左手握住浮肿的右臂,感叹道:“宾硕,我现在才明白,我还是有许多不了解不知道的事情,怎么能让自己的人生结束了?你放心吧,在弄清造化这个谜题之前,我是绝不会去死的。只是既要活命,怎能不做一些冒险的尝试?更何况,若是就这么硬拖着等死,余下的生命也不会有意义……”

    在这种时刻,刘羡选择相信了痊愈的希望,不愿再继续拖延下去。但三成的治愈机率,无异于听天由命。古往今来,无数的事例证明,成功与失败之间,虽然常常会差一点运气,可对于没有勇气的人,他们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天命永远只眷顾于自救者,等待等不来天命。(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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