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第一天，早上五点半的闹钟把洛奇吵醒。

天还没完全亮，宿舍里一片昏暗。周磊在床上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又睡了过去。洛奇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下床洗漱。

冷水泼在脸上，瞬间清醒。

换好军训服，戴上帽子，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有些陌生——深绿色的迷彩，宽大的帽子，配上没什么表情的脸，确实像个新兵蛋子。

“洛哥……几点了？”周磊迷迷糊糊地问。

“五点五十。”

“我靠！”周磊猛地坐起来，“要迟到了！”

一阵兵荒马乱。

等两人跑到操场时，大部分新生已经集合完毕。计算机学院的位置在操场东侧，辅导员拿着名单在点名。洛奇和周磊挤进队伍，刚好赶上。

“洛奇。”

“到。”

“周磊。”

“到！”

辅导员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老师，姓张，看起来挺和善，但眼神很锐利。他扫了一眼队伍：“第一天，我就不追究迟到的了。但从明天开始，六点集合，五点五十必须到齐。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声音参差不齐。

“大点声！”

“明白了！”

这次整齐了些。

张老师点点头，开始讲军训的纪律和要求。洛奇安静地听着，目光扫过周围的同学——一张张年轻的脸，有的还带着睡意，有的充满兴奋，有的面无表情。

大学的第一课，从军训开始。

六点整，教官来了。

是个黝黑精瘦的年轻军人，肩章显示是陆军。他走到队伍前，立正，敬礼，动作干净利落。然后开始自我介绍：“我姓王，是你们接下来两周的教官。我的要求很简单——服从命令，刻苦训练，流汗不流泪。能做到吗？”

“能！”

“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能！！！”

这次声音震天响。

王教官满意地点点头：“好，现在开始第一项——军姿训练。两小时，中间休息十分钟。谁动一下，加五分钟。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然后就是漫长的站立。

抬头，挺胸，收腹，双手贴紧裤缝，目光平视前方。刚开始还好，十分钟后，小腿开始发酸。二十分钟后，肩膀僵硬。半小时后，汗水从额头滑落，痒得想挠，但不能动。

洛奇盯着前方操场边缘的梧桐树。

树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晃，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晃动的光斑。他数着树叶，数着光斑，用这种方式分散注意力。

但身体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汗水浸湿了后背，迷彩服黏在皮肤上。帽子边缘也湿了，头发贴在额头上。脚底开始发麻，像有无数小针在扎。时间变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

“坚持！”王教官在队伍间巡视，“这才刚开始！想想革命先烈，想想那些在边疆守卫的战士！你们这点苦算什么！”

没有人说话。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洛奇咬紧牙关。

高中时他体育不算差，但这种静态的耐力训练，比跑步打球累多了。全身的肌肉都在抗议，大脑在尖叫着想要放弃。但他没动，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

因为他看见，前排的女生也在坚持。

有个瘦小的女生，脸色发白，嘴唇咬得紧紧的，但站得笔直。还有一个男生，汗水流进眼睛，眨了好几下，但没抬手擦。大家都在坚持。

他凭什么不行？

终于，两小时到了。

“休息十分钟！”王教官一声令下。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没人敢立刻坐下。先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才陆续找地方休息。洛奇走到操场边的树荫下，拿起水杯大口喝水。

周磊瘫坐在地上：“我的妈呀……这比我想象的恐怖多了……”

“这才第一天。”洛奇说。

“还有十三天……”周磊哀嚎，“我会死在这里的。”

洛奇没接话，目光扫过操场。

其他学院也在训练，一样的迷彩服，一样疲惫但坚持的脸。阳光越来越烈，地面开始蒸腾热气。九月的清晨，温度已经升上来了。

然后他看到了她。

在操场对面的文艺部摊位，沈怡然正在布置什么东西。大概是军训期间的宣传展板，或者新生服务点。她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和牛仔裤，长发扎成马尾，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爽。

有几个男生在她周围晃悠，似乎想帮忙，但她礼貌地拒绝了，自己搬起一块展板，稳稳地放在架子上。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看谁呢？”周磊凑过来。

“没谁。”

“啧，沈学姐啊，”周磊也看到了，“真是勤劳，这么早就来布置。听说文艺部今年要搞个军训慰问演出，她会跳舞，肯定要上。”

洛奇收回目光。

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很快过去。接下来的训练是齐步走，听起来简单，但要做到整齐划一不容易。要么步子太大，要么太小，要么节奏不对。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遍，王教官的眉头越皱越紧。

“停！”他吼了一声，“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重来！”

队伍里响起轻微的叹息声，但没人敢抱怨。

又练了半小时，终于有了点样子。王教官的脸色缓和了些：“好，休息五分钟，然后练正步。”

洛奇走到操场边的饮水机旁接水。

刚接满，转身时没注意，撞到了一个人。

水洒了出来，溅到对方身上。

“对不起——”洛奇赶紧道歉，抬头时愣住了。

是沈怡然。

她手里抱着一叠宣传单，被水溅到了一些，胸前的衬衫湿了一小块。但她没生气，只是低头看了看，然后抬头，对洛奇笑了笑：“没事，一点水而已。”

“抱歉，”洛奇有些窘，“我没注意。”

“真没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轻轻擦拭衣服，“你是……洛奇对吧？”

她记得他的名字。

洛奇点头：“嗯。”

“军训累吗？”她问，语气像普通的学姐关心学弟。

“还好。”

“第一天都这样，适应了就好。”沈怡然把擦过的纸巾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手指在垃圾桶边缘轻轻一掠，“文艺部在那边设了服务点，有水、藿香正气水、创可贴，需要的话可以去拿。”

“好，谢谢学姐。”

“不客气。”她抱紧宣传单，“那我先去忙了。”

“嗯。”

沈怡然转身离开，步伐轻快。洛奇看着她走远，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水杯——刚才洒了一大半。他又去接满，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缓解了干渴。

但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扔进了一颗小石子。

泛起涟漪。

接下来的训练，洛奇有些心不在焉。正步走时差点同手同脚，被王教官瞪了一眼。他赶紧收敛心神，专注于训练。但那个画面总在脑海里闪现——她笑着说的“没事”，擦拭衣服时指尖的轻巧动作，转身时那束马尾划过的弧线。

中午解散时，所有人都像脱了一层皮。

拖着疲惫的身体去食堂，排队打饭，狼吞虎咽。周磊边吃边吐槽：“我觉得我已经废了，下午还有三小时训练，晚上还有安全教育讲座……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啊。”

洛奇安静地吃饭。

红烧排骨，炒豆芽，米饭。味道一般，但他吃得很香——训练消耗太大，饿得前胸贴后背。周围的新生都在讨论军训，抱怨的，自嘲的，苦中作乐的。

这就是大学集体生活的开始。

吃过饭，回宿舍休息。下午两点继续训练，太阳最毒的时候。洛奇涂了防晒霜，但知道没什么用——两周下来，肯定要黑几个度。

下午的训练更辛苦。

站军姿，齐步走，正步走，蹲下起立，敬礼……一套组合下来，汗水把迷彩服浸透了好几次。休息时，洛奇去文艺部的服务点拿水，看到了沈怡然。

她正在给一个中暑的女生扇风，递上藿香正气水。动作温柔，语气耐心。周围有几个男生围着她转，想搭讪，但她处理得很得体——礼貌，但保持距离。

洛奇拿了一瓶水，准备离开。

“洛奇。”她叫住了他。

他回头。

沈怡然走过来，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支防晒霜：“这个给你，看你没怎么涂的样子。下午太阳毒，小心晒伤。”

洛奇愣住了。

她的手指捏着那支小小的塑料管，指节纤细匀称，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防晒霜在她掌心躺着，像是再平常不过的关心。

“拿着啊，”她笑了，把手往前递了递，“文艺部采购多了，正好发给需要的同学。”

“……谢谢。”洛奇接过防晒霜，塑料管还带着一点她掌心的温度。

“不客气，”她转身继续忙去了，手指在纸箱边缘轻轻一按，“好好训练。”

洛奇握着那支防晒霜，塑料管在掌心发烫。他走回队伍，周磊凑过来：“沈学姐给你的？我靠，洛哥，你有戏啊！”

“别瞎说，”洛奇把防晒霜塞进口袋，“她说采购多了。”

“采购多了怎么不给我？”周磊撇嘴，“偏心。”

洛奇没理他。

但下午训练时，他涂了那支防晒霜。清爽的质地，淡淡的香味，涂在脸上有种凉凉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采购多了，还是……别的什么。

但他没敢多想。

有些念头，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还不如不想。

下午的训练在五点半结束。解散时，所有人都累瘫了，三三两两地往宿舍走。夕阳把天空染成橙红色，操场上拖着长长的影子。

洛奇和周磊一起往回走。

经过文艺部服务点时，看到沈怡然正在收东西。她把展板拆下来，宣传单整理好，药品和水分类装箱。一个人，动作有条不紊。

“学姐，要帮忙吗？”周磊主动问。

沈怡然抬头，看到是他们，笑了笑：“不用了，快收完了。你们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

“真不用？”

“真不用，”她把最后一个箱子封好，手指在胶带上一抹，“你们快回去吧，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

周磊还想说什么，被洛奇拉走了。

“干嘛拉我？”走远后，周磊问。

“她说了不用。”

“啧，你这人……”周磊摇头，“不过也是，沈学姐那种人，大概不喜欢欠人情。”

洛奇没说话。

回到宿舍，冲澡，换衣服，瘫在床上。全身的骨头像散架了一样，肌肉酸疼。但奇怪的是，并不觉得讨厌。这种身体的疲惫，反而让心里轻松了些。

至少没空想那些有的没的。

晚上七点，安全教育讲座。

在大礼堂，上千名新生挤在一起，听着台上的老师讲防火、防盗、防诈骗。空调开得很足，但抵不住人多，空气有些闷。洛奇坐在后排，昏昏欲睡。

讲座持续了两小时。

结束后，人群涌出礼堂。夜晚的校园很热闹，路灯全部亮起，梧桐树下有情侣散步，操场上有夜跑的人，图书馆的灯光通明。

大学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疲惫，充实，充满新鲜感。

回宿舍的路上，周磊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今天的见闻。洛奇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路过学生活动中心时，他看了一眼——里面还亮着灯，文艺部大概还在准备迎新晚会。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忙。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他压下去。

回到宿舍，另外两个室友也在。李浩在跟家里视频，张铭在写日记。周磊一进门就瘫在床上：“不行了，我要死了，明天能不能请假啊……”

“医务室开证明才行。”李浩说。

“那算了，我还是咬牙坚持吧。”

洛奇爬上床，躺下。天花板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光。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今天的画面——清晨的军姿，午后的正步，傍晚的夕阳。

还有她递过来的防晒霜。

和那轻轻握着塑料管的手指。

他翻了个身，面向墙壁。

睡吧。

明天还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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