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世子李澈登门提亲的消息，像一阵风，在压抑许久的国公府内卷起轩然大波。

前一日还因二小姐被罚而噤若寒蝉的下人们，今日眼角眉梢便带上了一种隐秘的兴奋与窥探。毕竟，与靖安侯府联姻，是何等光耀门楣的喜事！大小姐若能嫁过去，便是未来的侯夫人，连带着整个林府都要更上一层楼。

正堂里，气氛却远非下人想象的那般喜庆和乐。

李澈今日显然精心装扮过，一袭宝蓝云纹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举止间既有世家公子的矜贵，又不失晚辈的恭谨。他带来的聘礼单子长得惊人，光是抬进前院的箱笼就摆了半条回廊，绫罗绸缎、珠宝古玩、田庄地契……看得陪同在侧的林府几位旁支爷们眼睛发亮，啧啧称赞。

林国公端坐主位，面色沉静，看不出太多情绪，只偶尔与李澈寒暄两句。老夫人坐在一旁，手中捻着佛珠，目光在李澈脸上身上打量着，虽未说话，但微微颔首的姿态，显露出几分满意。沈氏坐在下首，指尖紧紧攥着帕子，看着那一抬抬刺眼的聘礼，又看看女儿平静的侧脸，心中忧急如焚。

林晚垂眸立在母亲身后半步，今日她穿了身极素净的月白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簪，脂粉未施，与满堂的锦绣华光和李澈的意气风发格格不入。她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待嫁少女的羞怯与恭顺，唯有笼在袖中的手，指尖冰凉。

李澈的话说得极为漂亮。从赞颂林国公家风清正、教养出的女儿如何贤淑，到回顾两家旧谊，再到表达自己对林晚“一见倾心、非卿不娶”的诚挚心意，言辞恳切，态度谦恭，任谁听了都要赞一声“佳偶天成”。

“世伯，老夫人，夫人，”李澈最后起身，郑重一揖，“小侄对晚儿之心，天地可鉴。今日冒昧前来，恳请世伯与老夫人，允我将晚儿迎娶过门，此生必珍之重之，绝不辜负。我靖安侯府，亦必待晚儿如珠如宝，与林家永结秦晋之好。”他顿了顿，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林晚，深情款款，“盐引之事，虽有小挫，但若有世伯坐镇，两家合力，必能转危为安，共谋长远。”

最后一句，既是诱饵，也是隐隐的提醒——林家已入局，与他绑在一起，方是上策。

堂上一时寂静。几位旁支爷们已经忍不住要出言附和了。老夫人捻动佛珠的速度慢了下来，看向林国公。

林国公沉默着，手指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李澈的条件无可挑剔，联姻的利益显而易见。盐引之事虽有波折，但正如李澈所言，若成姻亲，风险共担，或许真是破局之法。何况，晚儿嫁过去，便是世子夫人，未来的侯夫人……他看向女儿，心中权衡。

就在这寂静即将被打破、允诺可能脱口而出的关键时刻——

“父亲，祖母，母亲。”

一道清越却微颤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沉默垂首的林晚，忽然上前几步，越众而出，走到了堂中。她面向林国公和老夫人，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跪了下去。

“晚儿，你这是做什么？”沈氏惊得站起。

林晚没有起身，抬起头，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其落下，声音清晰而坚定：“父亲，祖母，李公子厚爱，聘礼隆重，言辞恳切，女儿……本不该有异议。”

她话锋一转，泪水终于滚落：“可是，父亲！女儿不能眼睁睁看着您，看着我们林家，踏入万劫不复之地啊！”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般的控诉。

“晚儿！休得胡言！”林国公脸色一沉。

李澈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面上却露出惊愕与痛心：“晚儿，你……何出此言？我对你、对林家之心，日月可鉴！”

林晚不再看他，只从怀中取出一个薄薄的、用素锦包裹的册子，双手高高捧起：“父亲，祖母！女儿无意中得知，李公子所谓‘稳赚不赔’的盐引生意，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盐课提举司赵元培与其副手，早已与靖安侯府暗中勾结，意图侵吞各家本金，而后栽赃陷害！这些，”她将册子举得更高，“是女儿机缘巧合得到的一些往来账目与密信抄录，虽不齐全，却足以窥见其心之毒！父亲，您若将女儿嫁过去，女儿便是那送入虎口的羊羔！林家，也将成为他们砧板上的鱼肉，届时人为刀俎，我林家满门……该如何自处？！”

语惊四座！

“什么？！”“竟有此事？！”“账目？密信？！”几位旁支爷们炸开了锅，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林国公霍然起身，脸色铁青，一把抓过那册子，迅速翻看起来。越看，他的脸色越是难看，呼吸也粗重起来。册子里的记录虽有些关键处语焉不详，但几笔大额银钱流向、醉仙楼密会的具体时间、乃至一些暗示分赃的暗语，都与他所知的部分情况隐隐吻合，更指向更深、更恶毒的图谋！

李澈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死死盯着那本册子，又猛地看向林晚，眼中是难以置信和滔天的怒火。她怎么可能拿到这些东西？！是谁在帮她？萧墨？还是……他猛地想起护国寺那件玄色外袍和赏荷宴的失败，一股寒意夹杂着暴怒窜上心头。

“李贤侄！”林国公合上册子，声音因压抑的怒意而微微发抖，“这上面所言，可是真的？！”

李澈迅速压下惊怒，换上被冤枉的悲愤与震惊：“世伯！这是诬陷！彻头彻尾的诬陷！定是有人嫉妒晚儿，嫉妒我两家交好，故意伪造此物，离间我与世伯，破坏我与晚儿的姻缘！”他转向林晚，痛心疾首，“晚儿，我知你因晴儿之事对我有所误会，可你怎能听信小人谗言，拿出此等伪造之物来污蔑于我？你……你太让我伤心了！”

他演得情真意切，若非林晚深知其底细，几乎都要被这副深情被负的模样骗过去。

林晚心中冷笑，面上却哭得梨花带雨，转向林国公，重重叩首：“父亲！女儿愿以性命担保，此册内容绝非空穴来风！女儿亦知空口无凭，父亲可派人暗中查证！女儿只是……只是不忍父亲受蒙蔽，不忍林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更不忍……不忍自己跳入火坑，还连累家族啊！”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带着决绝：“父亲若不信女儿，执意要应下这门亲事，女儿……女儿唯有一死，以全孝道，也不愿嫁与这等包藏祸心之徒！”

“晚儿！”沈氏吓得扑过来，抱住女儿，母女俩哭作一团。

堂上一片混乱。老夫人捻佛珠的手已停住，眉头紧锁，看向李澈的眼神已带上了深深的审视与怀疑。几位旁支爷们也不敢再贸然开口。

林国公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册子，看着哭得几乎晕厥的妻女，又看看一脸“悲愤冤屈”的李澈，心中天人交战。证据虽不完整，但指向性太强，由不得他不疑。李澈的反应，也过于激烈了些。可是……若就此拒婚，不仅彻底得罪靖安侯府，盐引那二十万两也可能血本无归，甚至招来报复。

李澈见状，知道今日事难成，再僵持下去恐更不利。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换上黯然神伤的表情，对着林国公深深一揖：“世伯，今日之事，看来晚儿对我误会已深。小侄纵有千般心意，也难抵小人离间。既如此，小侄不敢强求。这亲事……暂且作罢。只盼世伯明察秋毫，莫要因奸人挑拨，伤了您我两家的和气，也……莫要辜负晚儿终身。”

他这话以退为进，既显“大度”，又将林晚的指控归为“误会”和“奸人挑拨”，更暗指林家若拒婚便是“辜负”林晚。

林国公脸色变幻，最终沉声道：“此事……确有蹊跷。贤侄且先回府，待老夫查明原委，再作计议。”这是缓兵之计，既未答应，也未彻底拒绝。

李澈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结果，拱手道：“那小侄先行告辞，静候世伯消息。”他转身离去前，最后看了一眼被沈氏扶起、仍在低声啜泣的林晚，那眼神冰冷刺骨，再无半分温情。

聘礼被原封不动地抬了回去。一场轰动京城的提亲，以这般难堪的方式暂告段落。

夜深人静，漱玉轩内灯火如豆。

林晚已擦干眼泪，面上再无半点脆弱。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对碧珠低声道：“把我妆匣底层那个紫檀盒取来。”

碧珠依言取来。林晚打开，里面除了所剩无几的银两，还有那枚萧墨给的黑色令牌。她取出一张素笺，提笔快速写了几行字，吹干墨迹，仔细折好，连同令牌一起交给碧珠。

“明日一早，你亲自去城南‘听风茶楼’，将这信和令牌交给掌柜。什么也别说，交了就走。”她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小心些，别让人盯上。”

碧珠重重点头，将东西贴身藏好。

林晚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夜风带着凉意涌入，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

父亲还在犹豫，李澈绝不会善罢甘休。仅凭那点证据，只能暂阻，无法根除隐患。她需要更强大的外力，一个能让她“合理”拒绝这门婚事、且让林家和李澈都不敢妄动的外力。

萧墨，你会如何帮我？

这场拒婚之役，只是序幕。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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