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澈提亲带来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国公府却陷入一种更深的、绷紧的沉寂。下人们噤若寒蝉，连眼神交流都带着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面色终日沉郁的国公爷和眉宇间忧虑更深的老夫人。

漱玉轩内，林晚的日子看似如常。她每日晨昏定省，陪伴母亲，抄写经书，甚至比以往更加安静柔顺。只有碧珠知道，小姐夜里的灯熄得越来越晚，有时对着那枚冰冷的黑色令牌能出神许久。

萧墨那边暂时没有回音。令牌和密信送出后，如同石沉大海。林晚并不意外，与那样的人物打交道，耐心是首要的。她按捺住焦灼，将注意力转向另一条或许能撬动局面的线索——柳姨娘的旧案。

五日后，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碧珠悄悄带回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卷宗，并低声道：“小姐，赵四哥说，有人让他把这个交给您，只说‘茶楼的回礼’。”

林晚心头一跳。她接过卷宗，入手轻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挥退碧珠，她闩好门，就着窗外暗淡的天光，在书案前小心展开。

卷宗并非官样文书，而是数张质地各异、字迹不一的纸张拼合而成，显然是从不同来源搜集、整理誊抄的信息。墨迹有新旧，有些部分甚至只是零散的词句和旁注，却勾勒出一段尘封在宫廷迷雾中的往事。

开篇便是：**“承明十七年，乙亥，东宫偏殿夜火。焚毁书阁三间，亡宫人七，内侍三。时任太子（今上）幸无恙，然受惊病卧旬月。”**

承明十七年，正是十五年前。林晚指尖拂过“东宫偏殿夜火”几字，继续往下看。

下面罗列了部分遇难宫人的名单，大多是粗使宫女和内侍，名字简单。唯有一个名字被朱砂笔圈了出来：

**“柳芸儿，年十九，原尚服局女史，调东宫侍墨仅三月。籍录：蓟州柳氏，父母早亡，叔婶养大。验：尸骸焦毁难辨，依遗物（一枚残损银丁香耳坠、半片绣‘芸’字帕角）及同屋宫人指认而定。”**

柳芸儿……柳姨娘名媚儿。芸与媚，音近？还是巧合？

卷宗旁有一行小字批注：“**据尚服局旧人忆，柳芸儿容色清丽，善刺绣，尤工梅兰，性静少言。左手腕内侧有一淡红胎记，形似弯月。**”

梅兰……林晚努力回忆，柳姨娘似乎也爱绣些清雅花样。至于胎记……她蹙起眉头，印象模糊。那时她还小，柳姨娘总是低眉顺眼，衣袖严密，极少露出手腕。

再往后翻，是听风阁搜集的、关于当年那场火灾的零星传闻和疑点：

“**火起突然，扑救不力，有言当日值守内侍多人‘恰好’被支开。**”

“**太子病愈后，东宫属官清洗近半，数位老臣被疏远。**”

“**贵妃（时为良娣）兄掌宫禁护卫一部，火后得褒奖。**”

“**有传言，火起前夜，太子曾密见某边关将领信使，所谈不详。**”

寥寥数语，信息量却大得骇人。一场火灾，牵扯到宫禁守卫、东宫属官清洗、边关将领……这绝非意外失火那么简单！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清洗或灭口！

而那位名叫柳芸儿的宫女，在火灾前三月调入东宫侍墨，正是可能接触到核心机密的位置！她真的死了吗？那枚耳坠和半片绣帕，在焦尸中“恰好”被认出，是否太过刻意？

林晚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翻到卷宗最后部分，那是听风阁查到的、关于柳姨娘入林府的记录。

**“承明十七年冬，林国公府老夫人六十寿辰。贺客中有一旧交，已故陈翰林之遗孀陈赵氏。陈赵氏携一远房表侄女‘柳媚儿’同来，称其父母双亡，孤苦无依，求老夫人收留。老夫人见其貌美温顺，女红出众，且合眼缘，遂应允，暂充身边丫鬟。次年春，由老夫人做主，开脸抬为姨娘。”**

时间！火灾在秋，柳姨娘入府在冬！前后相隔仅两三月！

引荐人陈赵氏，乃老夫人闺中手帕交，其夫陈翰林曾任东宫属官（卷宗旁有小注），于火灾前一年病故。

柳媚儿自称“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与柳芸儿的“父母早亡，叔婶养大”有相似之处，但籍贯模糊，只说“江南”，与柳芸儿籍录“蓟州”不符。

“貌美温顺，女红出众”——与柳芸儿“容色清丽，善刺绣”吻合！

老夫人“合眼缘”——是巧合，还是柳媚儿有意模仿了老夫人故友（或许就是柳芸儿）的某些神态习惯？

一条条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柳姨娘可能就是柳芸儿”这个惊悚的假设串了起来！

若真如此，那么柳姨娘便是那场宫廷阴谋的幸存者，或者……逃亡者！她借着陈赵氏（其夫可能知晓内情或参与其中）的引荐，隐姓埋名，藏入了与东宫旧事看似毫无瓜葛的林国公府后宅，一藏就是十几年！

她是为了活命？还是身负秘密，不得不藏？

陈赵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单纯的同情引荐，还是受人所托，甚至是灭口链条上故意留下的一环（将人放在眼皮底下监视）？

老夫人的“合眼缘”，是无心之举，还是冥冥中某种关联的牵引？

柳姨娘后来病故，是真的病故，还是……被灭口？

林晚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窜起，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她原本以为，柳姨娘的旧案或许涉及后宅阴私，或与林晴的偏执有关，却万万没想到，竟可能直接牵扯到十五年前震动东宫、影响至今的政治阴谋！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

林晴知道她生母的秘密吗？若柳姨娘真是逃亡的宫女，林晴便是罪奴之后，一旦暴露，莫说嫁入高门，性命都难保！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何林晴对身份地位如此执着，行事有时近乎疯狂——那是源于血脉深处的不安与恐惧？

而李澈……他知不知道？他接近林晴，除了利用，是否也隐约察觉了什么？

窗外，细雨不知何时已停，暮色四合，屋内光线愈发昏暗。林晚怔怔地坐在椅中，手中的卷宗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原本只是想找一个制衡林晴、或许能揭开李澈某些阴谋的突破口，却无意中撬开了一扇通往更加幽深黑暗、布满荆棘和血腥的大门。

东宫余烬，竟在她身边燃烧了十五年，而无人知晓。

不，或许有人知晓。老夫人？父亲？陈赵氏已死，还有谁知道？当年东宫之变的真正主谋，是否还在暗中注视着，寻找着可能漏网的“余烬”？

林晚猛地站起身，将卷宗紧紧卷起，藏入妆匣最隐秘的夹层。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这个消息，太致命，也太危险。在她拥有足够力量自保之前，绝不能泄露分毫。连对母亲，都不可透露。

她需要更多信息，需要知道柳姨娘（柳芸儿）究竟带出了什么秘密，需要知道当年那场火的全部真相。而这些，恐怕只有听风阁，或者说，只有萧墨能提供。

萧墨给她这条线索，是试探，是交易的一部分，还是……他也想借她的手，去搅动那沉寂已久的东宫死水？

林晚走到窗前，推开窗。雨后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重与寒意。

夜幕低垂，远处点点灯火渐次亮起，勾勒出京城繁华安宁的轮廓。可在这安宁之下，有多少暗流汹涌，有多少秘密在黑暗中腐烂、发酵？

柳姨娘的秘密，像一颗不知何时会炸开的惊雷，被她握在了手中。

她该用它做什么？又能用它来换取什么？

林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惊涛骇浪已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刀山，她已无退路。

既然拿到了钥匙，就要有勇气，去打开那扇通往真相和危险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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