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萧墨传讯的方式，依旧隐秘得令人心惊。

一枚包裹着蜡丸、被巧手折叠成莲花形状的素笺，在某个清晨，悄然出现在漱玉轩窗台上那盆兰草的叶片下。若非林晚每日亲自照料这些花草，几乎难以察觉。

蜡丸里只有一行字，地点、时间，简单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没有署名，但林晚知道是谁。

傍晚时分，林晚再次换上那身不起眼的灰扑仆役装，在碧珠忧心忡忡的目光中，悄然从后角门溜出。这次她孤身一人，只带了那枚黑色令牌和满腹沉甸甸的疑虑。

路线与上次不同，更加曲折。接头人是个哑巴车夫，沉默地驾车在坊市间穿行，最后停在一条僻静的后巷。有人引着她，穿过几重看似普通民居的院落，最终来到一堵爬满枯藤的砖墙前。引路人按下墙根某块松动的砖石，墙壁无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里面不再是上次那间堆满卷宗的书房，而是一间更为隐秘的密室。无窗，四壁皆是打磨光滑的黑色岩石，壁上嵌着几盏长明灯，光线幽暗稳定。室内空旷，只有中央一张乌木长案，两张高背椅。萧墨已坐在主位，依旧是玄衣常服，在昏暗光线下，整个人几乎与身后的黑岩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抬眸看向她时，亮得慑人。

“林大小姐，请坐。”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林晚依言在对面坐下，摘下毡帽，露出一路奔波后略显苍白的脸。她没有客套，直接问道：“殿下约见，可是有了拒婚之策？”

萧墨没有立刻回答，修长的手指在乌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轻响。“你送来的东西，本王看了。”他指的是林晚上次附在令牌后的密信，信中简要说明了李澈提亲及她以盐引证据暂阻之事，并请求援助。

“殿下可有良策？”林晚追问。

“良策？”萧墨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林国公态度暧昧，既疑李澈，又难舍利益。仅凭那些不够确凿的证据，想让他彻底拒婚，难。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更强大、更不容置疑的理由，或者，外力。”萧墨眸光深邃，“比如，皇命，或者，另一桩让他无法拒绝的‘好亲事’。”

林晚心头一紧。皇命？另一桩亲事？萧墨是什么意思？

“本王可以帮你。”萧墨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让宫里放出风声，暗示陛下或太后有意为你另行择婿，对象……或许是某位正当红、且与靖安侯府不甚和睦的年轻将领，或是清流文臣之后。如此，林国公必不敢违逆圣意，李澈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这法子听起来可行，但……“殿下需要我做什么？”林晚不认为萧墨会无条件相助。

萧墨身体微微前倾，长明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林晚：“很简单。替本王做一件事。事成之后，不仅是拒婚，日后你若想彻底扳倒李澈，乃至他背后的贵妃一党，本王亦可助你一臂之力。”

来了。真正的交易。

“何事？”林晚屏住呼吸。

“十日之后，宫中举办赏荷宴，三品以上官员家眷皆在受邀之列。你随林夫人入宫。”萧墨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宴席间，设法接近五公主，获取她的信任。”

五公主？林晚脑海中迅速闪过关于这位公主的稀少信息。当今圣上第五女，生母位份低微且早逝，公主自幼体弱多病，深居简出，极少在宫廷宴会上露面，几乎是宫廷里的透明人。

“为何是五公主？”林晚不解。

“因为她手里，有一样东西。”萧墨眼神微凝，“一样足以揭开十五年前东宫旧案部分真相，并能牵制当今贵妃的关键信物。”

东宫旧案！信物！林晚的心猛地一跳。果然！萧墨查柳姨娘的事，根本目的在此！他早知道柳姨娘可能与东宫有关，甚至可能早知道信物的存在！他是在利用自己国公府千金的身份，去接近同样隐秘的五公主！

“殿下如何得知？”林晚声音干涩。

“这你不需知道。”萧墨淡淡道，“你只需知道，五公主因生母之故，对贵妃及其党羽心怀戒备。她藏匿那信物多年，谁也不敢轻信。你是生面孔，家世清贵，与贵妃、李澈一党暂无明面瓜葛，又刚经历‘被迫害’（赏荷宴下药之事），或许能引起她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触。这是你的优势。”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你若能展现些别的价值，比如……缓解她多年顽疾的方法，或许能更快获得信任。”

他甚至知道五公主有顽疾！听风阁的情报网，究竟有多深？

林晚背脊发凉。她意识到，自己正被卷入一场远超宅斗和盐引案的、真正的皇子权谋之争。萧墨的目标，绝不仅仅是李澈或贵妃，很可能是那位与贵妃利益相连、可能参与了当年东宫之事的大皇子，或者……那个至高的位置。

而她，成了他棋盘上一枚试图安插到关键位置的棋子。

“若我拒绝呢？”林晚听到自己冷静得有些异常的声音。

萧墨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问，向后靠回椅背，姿态放松，眼神却锐利如刀：“那么，拒婚之事，本王爱莫能助。李澈不会放弃，林国公在压力下很可能妥协。你或许可以再次以死相逼，但下次，李澈或许不会再给你开口的机会。”他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至于柳姨娘的秘密，以及它可能带给林晴和林家的灭顶之灾……你也只能自己担着了。”

他在威胁。用她的婚事安危，用林家的前途，用那个足以致命的秘密。

林晚沉默。密室里安静得能听到长明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幽暗的光线在她脸上明灭，映出她眼中激烈的挣扎与权衡。

答应，便是彻底登上萧墨的船，卷入最危险的宫廷斗争，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甚至累及家族。

不答应，眼前李澈的逼婚危机就难以化解，柳姨娘的秘密如同悬剑，不知何时落下。没有萧墨的支持，她独自对抗李澈和其背后的贵妃，胜算渺茫。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她的自由、性命，乃至更多。

良久，林晚抬起头，直视萧墨深邃的眼眸：“我如何能信殿下？事成之后，殿下若反悔，或过河拆桥，我又当如何？”

萧墨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欣赏的光芒。“你无需全然信我。”他直言不讳，“我们之间，本就是交易，各取所需。维系交易的，是共同的敌人和利益。至于保障……”他指尖轻点桌面，“你每为本王做成一件事，便可向听风阁索取相应的情报或助力，亦可提出你的条件。本王会视情况兑现。就像这次，你若应下，拒婚的风声，三日内便会从宫中传出。”

他没有空口许诺，而是给出了一种看似公平的“兑换”模式。这反而让林晚觉得，有了一丝可操作的余地。

“接近五公主，获取信物，具体要我怎么做？时限？”林晚问得详细。

“取得她信任，让她自愿将信物交给你，或告知信物所在。时限……”萧墨沉吟，“下一次宫中大宴之前。具体如何接近，凭你本事。听风阁会提供五公主的详细喜好、习惯、病情，以及宫中部分可用的人脉关系。但能否成功，取决于你。”

压力再次回到林晚肩上。

她再次沉默，脑中飞速盘算。风险极大，但收益也诱人。不止是拒婚，更有未来对抗李澈、揭开东宫之谜的可能助力。而且，她确实需要外力来打破眼前的困局。

“好。”终于，她吐出一个字，清晰而坚定，“我答应。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说。”

“无论事成与否，殿下需确保，我林家不会被无故卷入皇子纷争，成为牺牲品。若事有不协，殿下需尽力保我父母亲人平安。”这是她的底线。

萧墨看着她，眼中神色难辨，片刻后，缓缓点头：“可。只要林家不行悖逆之事，本王可保其不受无妄之灾。”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没有击掌，没有契约，只有昏暗密室中，两人平静却重若千钧的对话。

萧墨从案下取出一个更小的黑色木盒，推到她面前：“里面是五公主的相关资料，以及一枚可应急联络的哨箭，使用方法在里面。阅后即焚。”

林晚接过，入手微沉。

“林大小姐，”萧墨在她起身欲走时，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宫廷水深，步步惊心。五公主虽看似无害，但能在贵妃眼皮底下藏住东西多年，绝非简单之人。小心行事。”

这算是……提醒？

林晚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低声道：“多谢殿下提醒。”

她握紧木盒，重新戴上毡帽，身影没入墙壁滑开的缝隙，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中。

密室内，萧墨独自坐着，长明灯的光芒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黑色的岩壁上，寂寥而深沉。

“主子，此女……可靠吗？”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声音低低响起。

萧墨指尖摩挲着乌木桌面光滑的纹理，眼中映着跳动的灯焰，良久，才淡淡道：

“棋子是否可靠，取决于执棋者如何用。”

“而她……或许不甘心只做棋子。”

他抬起眼，望向林晚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冰冷的石壁。

“且看看吧。这潭死水，也是时候，该搅动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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