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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托孤


“诸位,都起来吧,不必多礼。”刘彻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四人起身,垂手侍立,场面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一旁燃烧的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以及刘彻压抑的轻微咳嗽声。

片刻之后,刘彻这才缓缓说道,“朕自知不久于人世,今日召卿等来,是要托付身后事。”

四人齐齐再次跪下,“陛下,臣等惶恐!”

刘彻摆了摆手,“朕这一生,北逐匈奴,南平百越,东定朝鲜,西通西域,自以为功高三皇,德过五帝。可如今躺在这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这江山,究竟交到谁手里,才能不辜负朕这四十六年的心血?”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问道,“太子弗陵,今年八岁,这孩子尚且年幼,但极为聪慧,朕欲立他为传承人,卿等可愿辅佐?”

大司马霍光眼珠子一转,率先叩首,“老臣蒙陛下厚恩,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万一,日后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死而后已!”

眼见霍光都这么说了,上官桀等其余三人也纷纷表态。

刘彻点点头,示意苏文,“取图来。”苏文捧来一幅绢画。

刘彻让霍光上前展开,只见这画上是一座宫殿,周公背着年幼的成王接受诸侯朝拜。

“知道这是何意吗?”刘彻问。

霍光声音顿时哽咽,“陛下……臣不敢比周公。”

“朕非要你比呢?”刘彻一字一顿,不容许有任何的拒绝,“太子弗陵年幼,朕授卿周公之任,朝中大事,一决于卿,另上官桀、金日磾为卿左右臂膀,桑弘羊掌国之经济,卿等四人同心同力,汉室百年可安......”

不过这时候,刘彻却是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再次涌出嘴角。苏文想要上前,被刘彻用眼神制止。

“朕还有一事。”刘彻喘息着说,“是关于钩弋夫人的……”

下首,霍光等四人顿时屏住呼吸。

“赐白绫。”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这时候,金日磾忍不住抬头:“陛下!钩弋夫人是皇子生母,且年轻无过……”

“正是因为她年轻。”刘彻闭上眼睛,脸上亦是颇有些无奈的表情,“主少母壮,必乱朝纲,当年高祖皇帝,吕后专权之事,犹在眼前,弗陵尚且年幼,为了大汉百年基业,朕不能留这个隐患。”

话音落下,整座大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钩弋夫人赵氏何许人也?传说她出生时,双手握拳不能开,武帝巡狩经过,轻轻一掰即开,掌中握有玉钩,因此得幸。

后来她为刘彻生下了最小的儿子弗陵,而她今年才二十五岁,美貌、年轻、皇子生母,这些身份本该是钩弋夫人的荣耀,此刻却成了催命符。

“霍光。”刘彻眼神一瞥,语气冷冷的说,“你去办吧。”

“臣……遵旨。”霍光眉头紧锁,但依旧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

在托孤之事安排妥当后,刘彻让其他三人退下,只留下霍光一人。

烛火又换了一轮,时间已近亥时。

“去病要是还活着,也该是这个年纪了吧。”刘彻忽然说。

听到皇帝突然的话,霍光身体一震,急忙接话道,“兄长若在,必能继续为陛下开疆拓土。”

不过刘彻确是微微摇了摇头,“他呀,性子太烈,为将可以,为政确实不行,而你比他稳。稳,才能持重朝堂,才能替朕守住这汉室基业。”

这时候,刘彻示意霍光再靠近自己一些,故意压低了声音,“尔等四人当中,数你最为可靠的,但也最需警惕。上官桀勇而贪,金日磾忠而狭,桑弘羊智而骄,你要用他们,也要防他们,必要时……”

后面的话,刘彻咳嗽起来,没有接着说下去,但是霍光何等人也?人精啊,他懂了。

“等到弗陵成年后,你要还政于他。霍氏一门,可享富贵,但不可专权,你能做到吗?”

霍光再次伏首,跪倒在地,“老臣以性命起誓,必不负陛下所托!”

听到霍光的话,刘彻面无表情,随后便疲惫地摆摆手,让他也退下,偌大的寝殿,又只剩下他和苏文。

“苏文啊。”

“老奴在。”

“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回陛下,三十一年七个月又三天。”

刘彻笑了,难得真心的笑道,“你这老家伙,这事倒是记得这般清楚。”

“陛下,老奴这每一天都记着呢。”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刘彻感到体力在迅速流逝,那种灵魂将要飘离的感觉又来了,但他强撑着,因为自己还有一件事要做。

“取笔墨,还有……那个玉匣。”

苏文从殿内密室捧出一个紫檀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个白玉方盒。盒盖上雕刻着北斗七星图案,用金丝镶嵌,这是三年前,从东海来的方士公孙卿进献的,说是用陨星核心雕琢而成,能连通天地。

刘彻让苏文扶他坐起,在榻上架起小几,铺开绢帛。

笔是狼毫笔,墨是松烟墨,他缓缓提起笔,手却止不住的在颤抖。曾几何时,这双手能挽三石弓,能执天子剑,能批阅奏章直到天明,如今连一支笔都握不稳了。

但他还是写下了,不是遗诏,不是政令,而是一封信。写给谁?他不知道,也许是写给百年后、千年后的某人,也许是写给冥冥中的天道。

“朕,刘彻,承文景之基,践天子位凡五十四年。北击胡,南收越,东平朝鲜,西通大夏。设太学,尊儒术,改历法,正音律。自以为德配天地,功过古人。然暮年始悟,穷兵黩武,百姓疲敝;求仙问道,虚耗国帑;多疑擅杀,骨肉相残。太子据枉死,皇后卫氏自尽,李陵降胡,司马迁受刑……此皆朕之过也。”

“今大限将至,回顾一生,功罪参半。唯愿后继者,以民为本,休养生息,固我汉室江山。若天假数年,朕当改弦更张,惜乎时不我待。”

“后世观史者,勿以成败论英雄,勿以善恶断是非。帝王将相,终归黄土;千秋功罪,谁人评说?”

写到这里,刘彻再次剧烈咳嗽,鲜血溅在绢帛上,像一朵朵绽开的梅花。

“陛下,歇息吧……”苏文含泪劝道,他实在不见得皇帝这般了。

刘彻摇头,继续写道,“若有来世,朕愿为一庶民,耕读传家,妻贤子孝,不知帝王之忧……”

笔锋突然一顿。

这时候,刘彻脑海中闪现过,来世,真有来世吗?那些方士们所说的仙界、长生,都是谎言罢了。他不由的苦笑着,随后在绢帛上写下最后一行。

“然朕不悔。不悔为帝,不悔征伐,不悔杀伐。惟恨……时间太短。”

写完之后,刘彻让苏文将那绢帛仔细叠好,放入玉匣,合上盖子,盒子上的北斗七星图案在烛光下泛着幽光。

“这个匣子......”刘彻对苏文说,“给朕陪葬吧,就放在朕棺椁内。”

“老奴记下了。”

做完这一切,刘彻所有的力气似乎就都用尽了,他缓缓躺回锦褥,感到生命正从四肢百骸抽离,逐渐的,他的视线开始变得十分模糊,殿内的烛火变成一团团光晕。

往事如走马灯般闪过:

七岁被封胶东王,第一次穿上诸侯服饰;

十六岁登基,在未央宫前殿接受百官朝拜;

十九岁遇见卫子夫,那个歌女出身的女子,后来成了皇后;

二十九岁派张骞出使西域,打开通往西方的路;

三十四岁发动马邑之围,汉匈百年战争序幕拉开;

四十三岁巫蛊之祸起,长安城变成修罗场;

五十三岁轮台罪己诏,承认自己治国之失……

还有那些面孔:

窦太后严厉的眼神,

王太后慈祥的微笑,

陈阿娇怨恨的目光,

卫青沉稳的面容,

霍去病意气风发的笑脸,

李广苍老而倔强的脸庞,

司马迁受刑时挺直的脊梁……

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将归于尘土。

“苏文呐……”

“老奴在。”

“最后一颗金丹。”

苏文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金盒,里面只有一颗丹药,赤红色,比之前那些更大,表面有细密的金色纹路。

这是三个月前,最后一批术士用“天外陨铁之精”炼制的,据说服下后要么立地飞升,要么当场毙命。

刘彻接过丹药,没有就水,直接吞下,炽热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部,然后扩散到四肢百骸,剧痛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但他笑了。

要么长生,要么速死。

他已经早就受够了这种苟延残喘,剧痛中,意识开始涣散,然后他看见殿顶的藻井在旋转,看见烛火变成无数光点,看见苏文惊恐的脸逐渐变得模糊。

最后时刻,他脑海里浮现的,竟是太子刘据四岁时的画面,那孩子摇摇晃晃跑来,举着一只草编的蚱蜢,高兴的向自己炫耀。

那时阳光很好,未央宫前殿的台阶被照得发白,刘彻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个幻影,但手掌接触的瞬间,一片黑暗瞬息降临。

亥时三刻,五柞宫的丧钟敲响,钟声响彻整座皇宫。

苏文的哭喊声惊动了整座离宫,“陛下——殡天了——”

钟声传到殿外,霍光、上官桀、金日磾、桑弘羊四人齐齐跪倒,面朝寝殿方向,夜色中,他们的表情在摇曳的火把光影里晦暗不明。

寝殿内,苏文按照遗旨,将玉匣放置在刘彻枕边,就在他盖上匣盖的瞬间,似乎看到匣子表面的北斗七星图案微微亮了一下。

是错觉吧。

不过,没有人注意到,那颗“天外陨铁之精”炼制的金丹,在刘彻体内完全化开时,释放出的不仅仅是毒素。玉匣中,那封染血的遗书,血迹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血液里的金属成分与玉匣材质产生了某种共鸣。

更没有人知道,此刻长安城上空,一颗星辰异常明亮。

钦天监的记录上会写,“后元二年二月丁卯,夜,客星犯紫微,其大如瓜,色赤白,有芒角。至曙乃灭。”

而两千多年后的物理学家会计算出,那一夜,一股微弱的宇宙射线恰好穿过大气层,击中了五柞宫的位置,时间与空间的壁垒,在极小的概率下,被撕开了一道缝隙。

玉匣中的北斗七星图案,在星辰之力和血液金属的共振中,开始缓慢旋转,如同一个被启动的、古老到超出理解的装置。

当然了,这一切,都没人知道,此时回荡在空中的,只有丧钟的声声,而数十年最辉煌的大汉时代,随着汉武帝刘彻的彻底离去,画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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